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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大姐说家里的老牛卖掉了，心头一紧，赶紧给老爹打了个电话。老爹说老牛生病了，实在没办法就卖了。我一再追问老牛到底生的什么病,向来说话吞吞吐吐的父亲这次就更加支支吾吾的.“兽医没说啥…..来了看他发烧就给打针。”“那他说咱家牛啥情况没？”“哎呀，他晓得个脸!”父亲说进入今年，老牛就老是生病，很容易发烧和肚子胀，直到今天下到水里都起不来了，人下去水里把他一点一点拽出来的。 老牛是一头老水牛，在我家度过了13个春秋了。我十二岁那年他来到我们家，每年生下一个小牛犊，来补贴我们的家用。除了生育牛犊，他还包了家里所有耕种和运输的活计。虽然进入二十一世纪已经14年了，可是我家还一直是老牛拉破车，老牛拉铁犁的农耕时代。可想而知，他在我家里的地位有多重要。我们家的四个孩子，除了大姐没放过他以外，哥哥、小姐姐和我，我们的暑假生活就被这头曾经年轻过的老牛填的满满当当。暑假里，每天早晨叫醒我的不是梦想，而是老牛反刍倒沫的声音。不用说，每个暑假我们都对他恨之入骨，恨他占据了我们所有的时间，当别的伙伴在家里看着《新白娘子传奇》、《西游记》、《还珠格格》等暑假经典的时候，我们正顶着烈日陪着老牛落寞地行走在田埂上、大河小河边。 他是一头很威武雄壮的牛，作为一头水牛，他大部分时间是异常温和沉默的，他的眼睛里总是盛着满满的温柔。所以，当十二三岁的我，牵着他走到很远很远的田地里去啃草的时候，很少有恐惧的时候。他有一只巨大无比的胃，就算他努力地心无旁骛地去啃草，还是要三四个小时才能饱肚。当她吃到半饱的时候，她会很得意地把后面两只蹄子点成外八字，扬起那张温柔沉默的脸，满意地拉起了便便，她的脸这个时候突然变得神采奕奕，难以掩藏的骄傲和满足。她的便便对我来说是灾难，我不是怕她便便的气味，作为一个合格的放牛娃，我是不能也不会嫌弃牛牛的大便的。我也不是担心这便便毁坏了我们美丽的田园风光以致影响我们村容村貌，她是很爱干净的牛，从不在大路中间便便，总是能找到最合适最隐蔽的便便地。 我的灾难是当她美美地拉完这一堆之后，她那个好不容易滚圆起来的肚子瞬间就凹下一小块。母亲给我们的指示是，牛的肚子圆的像石磙一样我才能回家。每到这时候，我都要忍不住对她破口大骂，这是一天之内我们交流最多的时候。她吃饱后，真的是一个石磙般滚圆滚圆的巨无霸肚子，这也是我们归家的时候，可是她是一头温和的牛，吃饱了之后它就更加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对于心急如焚想要回家赶上湖北电视台的黄金剧场的我，这是一天之内的最无法忍受的灾难了。我急得在前面使劲拽她的鼻子，她没反应依然迈着她的贵妇人的脚步。后来我才知道，牛是要从后面打屁股的，一定是屁股，绝对不能打她的肚子，因为她一年有十个月都是怀着宝宝的。打她屁股，她总算是加快了速度，高兴了还小跑一下，只是撑着个滚圆大肚子慢跑的她特别的滑稽，后面会扬起小小的细尘。 虽然总是要等到夜幕落下我们才能回家，怕黑的我因了她的陪伴，内心感觉特别踏实。在那一望无垠暮色四合的田野里，老牛是我最忠实的依靠和伙伴。因为她那双温柔沉默的眼睛，更因为她是一位母亲。 她是一位母亲，一年中十个月来怀胎，两个月来哺育。她尽心尽责地每年给家里添一只小崽崽，尽心尽责地把她的崽子哺育得结实活泼。她生育了十二个孩子，有一只夭折了，十一只在长到五六个月的年纪时，就被买走了，她最小的女儿陪着她一起被卖掉了。父亲说，这最后一只小牛犊两个月的时候，老牛就开始犯病，瘦的皮包骨，连奶水也没有了，小牛瘦的都走样了。我问父亲为什么不留下小牛犊，也算是给老牛传个香火。父亲说，没办法，没了她，小妞天天“哞哞“地叫，嗓子都要哑掉的，还这么瘦根本撑不住。 我不忍心去想老牛被买走后的结局，想到这会让我的心撕心裂肺的疼。好在，不管是生是死，总算是有她的孩子在身边，母女俩无论怎样也算有个伴。我初一那年她生下第一个娃，那年夏天，小牛被买走的那个下午，我们牵她出去吃草，无论怎样拽她鼻子怎样打她屁股，她都不肯走。小牛也一直围着她叫唤，她和儿子都明白，走了就再也看不到了。到最后，她那双温柔沉默的眼睛里汪着满满的泪水，溢了出来。我们都哭了，我拽着母亲的手说：“妈，我们别卖了吧，你看老牛都哭了。”小牛也流泪了，母亲撩起衣角擦眼泪，然后哽咽着说：“不卖他，你开学还念不念书了？”我三年的初中、三年的高中学费里，埋葬了她多少个孩子。 她一直是健康壮硕的，若是女人，也定是丰乳肥臀的，丰满而又匀称。她让我想起了严歌苓笔下的扶桑，一股发自骨髓的母性气息，这气息使得她的美丽变得性感而又充满力量。四岁那年，她在河里午休，上岸的时候，尾巴不小心缠在树上了，和扶桑一样呆愣的她，只知道使蛮力来拽，结果那条美丽有力的尾巴就那样生生地给断了。父亲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一切都任由着那断尾自生自灭。从此她就成了没尾巴牛，她的美丽和性感因为这缺憾而更加出众。可是这却给她自己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夏天蚊蝇成群，她使劲地摇着断尾，却不能惊动叮在她身上的牛蝇半分，没办法她只能抬起后腿跺地，抖动自己肥肥的臀部，吓走那些吸血的生物。我一直不知道她的美丽憨厚和性感是否曾经给她带来过爱情，而那条可怜的断尾又是否曾经影响过她的爱情。牛的世界也是一个女儿国，所有的牛犊都只知其父不知其母。在前几年，父亲每年都带着她和邻村的一头公牛交配，那些年里她生的全是儿子。后来，不知为啥，那头公牛老了，父亲怕生下的小牛犊身体孱弱，便开始请兽医给她做人工授精，她便彻底地与爱情绝缘了。 她给了我许多诗意美好的时间，我的整个少年至青年的暑假时光，我们都呆在一起。放牧的时候，她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啃草，我便躺在田埂和草滩上，看着满天的云发呆。晴天里的白云，大朵大朵，慢腾腾的，感觉甜蜜蜜的。风雨欲来时候的云，黑压压地快速地移动着，我的心里总会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窒息感。看着云的时候，我就开始做梦，乱七八糟的梦。更多的时候我都是看书，我很多同学开学后忍不住夸奖我说：“你真是勤奋啊，边放牛还边看书。哪像我们只知道看电视。”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是因为放牛没电视看，所以我只能看书。我不能每天看云，每天做白日梦，我只能拿着一本书一起做梦。牵着牛，我读完了《红楼梦》、《三国演义》、《简爱》、《茶花女》、《文化苦旅》、《庄子》……陪着她，我学会去欣赏田野的宁静，我清楚地知道太阳一天的行踪，我听得见玉米棉花拔节的声音，我记得夕阳落山之时的唯美与祥和。我对农村额农耕的眷恋，除了母亲和家园，便是这头老牛。 她一直健美硕壮，犁地耕田、负辎载重、为我家做了许多大事，谁能料想老境却如此颓唐。我以为她会一直陪着我们，因为母亲一直主张卖掉她，因为家里已经不是那么需要她。父亲一直不肯，老牛就像父亲的另一个老伴。我想她会在我们家度过一生，父亲会给她养老送终。可是，我忘了，她是我们家的牲畜，一个农耕之家是玩不起这样的奢侈与隆重。况且如此庞大的身躯，如何在土地上给她寻觅安葬之地。她离开我家的时候，并未气息奄奄，但是我知道她离去之期亦不远矣。去了屠宰场，她只能给这世间留下一张老牛皮和一锅老牛肉汤。 我决定此生不再碰牛肉。 老牛诔 君寿十五，两岁属家；生育十二，劳作一生。 耕作犁田，负荷辎重；哺育繁衍，未有怠焉。 命运多舛，四岁断尾；子女离散，不胜凄惨。 汝之弥留，羸弱不堪；形销骨立，思之肠断。 牧君六年，田埂河边；日出夕归，亲密无间。 温柔娴淑，眼波流转；伴我心安，犹在眼前。 向来硕健，体态丰满；老实蛮憨，颇为可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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