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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地支本义猜想:申(之二)

 新用户7908BWyb 2022-11-28 发布于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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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上文

天神、地祇、人鬼,都是神。人怎么与这些神建立联系打交道呢?

不难想见,有血缘关系,有情感关联,由人而神的那些先人当然是最理想的沟通使者。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天神、地神都很重要,而且就“鬼神有尊卑”而言,天地之神尤其是天神应当在祖先神之上,但是,如果没有社先神,那就是一个遥不可及、不得其门而入的离岸世界。这就是中国人几千年来祖先崇拜的底层逻辑,周秦以后如此,夏商以前想必也是如此。

所以,由甲骨卜辞可见,殷人直接对上帝的祭祀和卜问远远少于先公先王,能说上帝不如祖先重要吗?当然不能。

事实上,到殷商后期,故去的商王也开始称帝,这就是把祖先神从人鬼升级到了真正的天神,已经不是后来周人说的“在帝左右”,而是人王与上帝合而为一。

由此可见,受命于天的天命说绝不是周人的发明,否则商王也没必要去抢上帝的位置,末代商王帝辛,也就是商纣王,就不会说什么“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255]

君权天授、王权天授,实乃夏商以及传说的唐尧虞舜时代就已经成熟的政治理念。后世津津乐道的尧舜禹禅让,其实就是这种理念的反映。

禅是祭天,让是责备。禅让的本义,就是当政者受天谴而将王权赋予他人,通过祭天而实现权力交接。所谓禅让,就是天命转移,就是革命——革命的本义是变革天命,与暴力与否没有关系。天命有变,就是革命。祭天传位,就是禅让[256]

商王从人鬼升为天神,是下位王权对上位神权的逆向兼并。沿着这个逻辑,所谓天命就不需要天授,真正掌握天命的是商王自己的祖先。于是,在商人的观念和想象里,殷商王朝将子子孙孙无穷尽而万世一系。

到商纣王时很可能还要更进一步,在世商王也称帝,所以周人说他“弗敬上天、弗事上帝神祇[257]”。周人还说他“遗厥先宗庙弗祀”,也就是商纣王连对自己祖先的祭祀也荒疏了。如果此说不虚,或可佐证商纣王在世称帝。

想想看,人王与上帝合而为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大有始皇帝的气魄和威风。原来那个天上帝都可有可无,与鬼神世界建立桥梁的祖先神当然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作为现实世界和鬼神世界共同的王,曾经至高无上的天和上帝都成了商王手里的木偶。倘若殷商不灭,继续发展下去,伴随意识形态的改变,必然是商王权力的扩张与政治结构的变革,中央集权这种模式说不定都会直接跳过西周封邦建国的封建制而出现,中国的文化风貌恐怕也会有很大变数,至少不会到几百年以后的春秋战国时代还要对鬼神有无的问题大加辩论。

都说殷商笃信鬼神,但从商王称帝来看,实际上殷人已经搞起了“灭神”运动。历史告诉我们,商王走得太远,观念太超前,结果小邦周灭了大邑商,商人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激进变革被周人阻断。灭商兴周以后,周人并非新创而是恢复了天和上帝的至上地位。周天子在人间是王,但在天与上帝面前,是儿子,王权头上还有神权压着。

不过,发现了吗?虽然周人称王、称天子而不称帝,但他们还是潜在地继承了殷商后期先王称帝的观念——以天为父,可不就是祖先神与上帝合并了吗?只不过相较于在诗歌中吟唱的“在帝左右”,这一层意思比较隐晦罢了。

祖先神是人与天地人三界鬼神沟通的媒介,不显而喻,在各种祭祀活动中,祭祖是重中之重;祭祖的地方,也就是宗庙,自然也得处于中心位置。

建国之神位,右社稷而左宗庙[258]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259]

社,是土地神。稷,是五谷神,也是农神。祖和宗庙,就是祭祖的地方。

左祖右社”,所谓左右,是以现世君王所居为准,也就是王宫。比如北京故宫,是原来的皇宫紫禁城,在午门前左右两侧就分别是太庙和社稷坛,再往前,就是天安门。

祖庙和社庙紧邻皇宫,本身就是皇宫的一部分。皇宫是天下之中,祖庙和社庙当然也是。

祖庙和社庙分列皇宫正门左右两侧,这种制度虽见于《周礼》、《礼记》等文献,但未见得就是西周时期的面貌。比如后稷,从名字就知道是掌管五谷的稷神,他又被周人尊为始祖。稷神与祖先神是同一个人,将其一分为二未免大不敬。所以,在祖社分祭之前,其实是二位一体而合祭一处,祭祖就是祭社。

这样一来,祭祖的地方恐怕就得和皇宫并列了。比如考古所见,河南二里头遗址有一号二号两座宫殿,相距150米,其中一号宫殿是王宫,面积约一万平方米;二号宫殿应当就是当时的宗庙,面积约四千多平方米。两座宫殿都是廊庑式建筑,一座住活人,一座住祖先,现世君王与祖先毗邻而居,真可谓实打实的“事死如事生”。殷墟遗址也是如此,宗庙与王宫相邻而居。

这还没完,再更早的年代,祭祖的地方可能就在王宫里面。如《吕氏春秋》有载:

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择宫之中而立庙[260]

供奉祖宗神位的宗庙不仅位于宫城里面,而且还得居中——祭祖的宗庙是天下之中、国之中以及宫之中,是真正的中。

宗庙位于天下中心,宗庙里的祖先位列鬼神而通天。还记得地支午的原型来自立杆测影吗?

圭表之表,也就是竖立的那根杆子,是通天之器,表的上下两端分别是天之中和地之中。宗庙居中,圭表居中,二者在天地之中汇合一处。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在单独盖房子给祖先居住以前,祭祖曾经在立杆测影的观象台上进行,那里就是祖先与鬼神上下天地的地方。

事实上,圭表的名称本身就是线索。

圭表又称圭臬,臬又可以写作槷[261]。“匠人建国,水地以县,置槷以县,视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这里的槷就是圭表之表,也就是立杆测影之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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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埶(河南淅川和尚岭二号楚墓出土)

1992年,河南淅川和尚岭春秋楚墓(二号墓)出土一件青铜底座,下端为正方形,四边弧面向上,顶部有一根中空的管。最妙的是,器身有八字铭文,让我们得以知道这件青铜器的名称。

曾中图片之且埶

前五个字是墓主之名,如何识读且不管它。“且埶”为器名,当无疑义。

且,即祖,肯定没问题。“埶,种也[262]”指栽种、种植之动作。埶又可用为“设”,如清华简《系年》:“周武王既克殷,乃埶三监于殷。

槷从埶从木,意思很明确,就是植木为槷、设杆为槷。显然,春秋楚墓青铜器顶部的空心管子就是用来插这根槷的。立杆为槷,立杆底座为埶,文通字顺。

也就是说,名为祖埶这件青铜器是用来设置槷的底座,祖埶是底座,并不包括上面插的那根杆。当然,要说埶通为槷也未尝不可——埶读如艺,槷既可读如臬也可读如艺[263],槷与埶,本来也是同音字。

显而易见,祖埶是对圭表的模仿。那么,还有没有立杆测影的实用功能呢?答案应该是否定的。诸侯不得祭天观天,圭表测影是天子专属权力,不管楚墓里的墓主是谁,即便是楚王,他也没这个资格,否则就跟楚王问鼎是一样的性质。

祖埶之祖,实乃墓主的祖先。立杆测影的圭表是祖先神上下于天的通道,自然也是墓主的升天之路。随葬祖埶,就是为了让墓主回到祖先身边去。所以,如果墓主是女性,那么,她要回归的很可能就是娘家的祖先;既然是各归其祖,很可能也就不会实行合葬而是夫妻分葬。

圭表测影的灵台是天文台,也是祭祖场所,更是祖先神以及各路神祇通达天地的天门地户,见于文献的槷与青铜铭文的祖埶相对照,可以作为有力证明。

武王伐纣,兵败如山倒的纣王为什么要登鹿台自焚而死[264]?因为鹿台就是那时候的灵台(殷商称神台),是观天和升天的地方,也就是纣王归天的入口。商王称帝,帝是上帝,但兵败而亡,没人给他打理后事,那就没法升天成为上帝,所以得自己解决,就只好到鹿台上去自助了。

圭表为天地之中,祖先神在这里上下天地,所以宗庙就是天地之中,以宗庙为中心向四周扩展而成国、成天下,现世君王则居于天下之中。君王居中,这是人;祖宗居中,既是人也是神;上帝居中,这是神。居中而治,这就是古代中国走进文明时代的发展路径和政治结构的底层逻辑。所谓家天下,天下就是一个放大版的家。

需要说明的是,所谓天下是大家,这里的家并不是指夫妻二人的小家庭,而是指聚族而居的家。一个部落是家,两个部落联姻联盟而融合也是家。一座城是家,城里城外建立紧密联系就也是同一个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之家是大夫有家,也就是卿大夫的采邑。诸侯有其国,天子则广有天下。

天下一家,这种观念可能起源很早,远超周秦,也远超夏商,窃以为可以追溯到古代先民发现北天极,发现诸天星宿有一个围绕旋转的中心。初时肯定是理想大于现实,所谓天下的范围是随着疆域扩张而逐渐扩展,最后就成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然,所谓无远弗届,其实也还是理想大于现实。但天下一家的思想,无疑是凝聚共识、化解分歧的强大力量,以至于最讲门户的宗教,在中国人这里都可以走向三教合一。

人人皆有祖先,所以,进入单中心之前,势必会有一个多中心互相碰撞、兼并、融合甚至替换的过程。所以,由人而神的祖先神,不见得能由一家包打天下。就常理和逻辑而言,祖先神在鬼神世界的尊卑从属很可能就是现实世界力量对比的映射——这里的力量并非单纯的暴力,就像现代国家之间的竞争一样,既要比硬实力,也要比软实力。所谓鬼神,关乎信仰,软实力的影响和权重还要超过硬实力。

夏代都城二里头、商代都城殷墟,其宗庙都与王宫紧临,位于都城中心区。宗庙与王宫分立则二者相邻,不难想见,倘若二者尚未分离而位于同一座建筑,那么,必然如《吕氏春秋》所说,宗庙位于建筑的中心位置。

虽然没有实例,但我们可以从后世民居中的所谓堂屋看到端倪——堂屋位于房子正中间,供奉神龛和祖宗牌位,诸如“天地君亲师”之类。婚丧嫁娶、逢年过节,都要在堂屋里举行祭祀活动。

想当年回老家,那时父亲还在世,每次到家和离家,他都要在堂屋里烧香敬酒,嘀嘀咕咕老半天,向那些我始终没记明白的祖先们做一番汇报。

家庭有大事小情要在堂屋祭祖,国家层面也不例外。

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265]。圣王其赏也必于祖,其僇也必于社[266]

赏功罚罪都要在祖庙或社庙里进行,大小功过都要向鬼神世界禀告。

借鬼神之手有赏有罚,这就引出另一个长久以来被普遍误读的概念——子曰:“敬鬼神而远之[267]

敬而远之,表面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实际是惹不起躲得起,躲得越远越好。

问题是,鬼神世界原本就是通过祖先与现世产生关联,祖先本身也是鬼神,对自己的祖先哪有疏远躲避的道理。孔子的话十之八九是被误解了。

子曰: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

“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268]。”

孔子这段话比较复杂,先不论细节,简单说就是对夏商周三代制度进行比较,大概印象是:

一,虞夏先赏后罚,殷商先罚后赏,姬周赏罚用爵列。

二,夏和周都是亲而不尊,殷商是尊而不亲。

三,夏和周都是“事鬼敬神而远之”,殷商是“率民以事神”。

如果把这段话单拎出来解释,难免会各取所需、断章取义,尤其是几个相当于术语的概念,如“命、亲、尊”,如果不明所以,对孔子所说就很难有正确理解。

这段话还有上文,是孔子讲《诗经》而引出的议论。

子言之:
“君子之所谓仁者,其难乎!《诗》云:'凯弟君子,民之父母。’凯以强教之,弟以说安之。乐而毋荒,有礼而亲,威庄而安,孝慈而敬。使民有父之尊,有母之亲。如此而后可以为民父母矣,非至德其孰能如此乎?
今父之亲子也,亲贤而下无能;母之亲子也,贤则亲之,无能则怜之。母,亲而不尊;父,尊而不亲。

之于民也,亲而不尊;,尊而不亲。之于民也,亲而不尊;,尊而不亲。之于民也,亲而不尊;,尊而不亲。”

《诗经》中的“凯弟”是什么意思?凯以强,弟以说。简而言之,强就是父亲的棍棒教育,弟就是母亲的慈爱呵护。严父慈母,就是尊亲之别。

父亲严厉,是尊而不亲,尊是尊敬又敬畏——骂了不听就上手打,孩子怕父亲,感情上不亲近。母亲慈爱,宠着护着,是亲而不尊,亲是宠爱包容——孩子对母亲的感情更深,很亲近,没有畏惧心,被骂了也可能嬉皮笑脸。

很明显,所谓尊而不亲,就是尊大于亲,敬畏多于亲近;亲而不尊,就是亲大于尊,亲近多于敬畏。比如,伴君如伴虎如履薄冰,是尊而不亲。拿皇上当大哥恃宠而骄,是亲而不尊。领导面前不敢造次毕恭毕敬,是尊而不亲。与领导拍肩膀称兄道弟,是亲而不尊。

从尊与亲的角度看,所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就很好理解——近则不逊,是亲而不尊,不拿你当外人,没了分寸。远则怨,是尊而不亲,认为你跳过龙门忘了本,装腔作势。

以父母为例之后,孔子又引入了好几组类似的相对概念。母之于父,相当于水之于火,土之于天,以及命之于鬼。其中与天相对的土,就是地,说土而不说地,可能是为了表达物质层面的天和地,而不是抽象概念的天地。

在孔子的论述中,命是天命还是人命,下结论就难免有争议,但完全可以放一边不深究,重要且显而易见的是,命和鬼,是一组类似于父与母的相对概念。


尊而不亲

亲而不尊

诗经




土(地)


鬼神、人

鬼神、人

——

鬼神、人

现在,再来看“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就好理解了。

命和鬼同时出现,夏人对“命”的态度是“尊”,尊而不亲。命与鬼相对,亲与尊相对,所以,夏人对鬼和鬼神的态度就是“亲”,是亲而不尊,“事鬼敬神”就是亲大于尊,敬神之敬是亲近而不是敬畏。对人又是什么态度呢?先䘵后威,先赏后罚,胡萝卜多而大棒少,也是亲而不尊。

也就是说,鬼神之于夏后,相当于慈母;夏后之于臣民百姓,也相当于慈母。换言之,夏代将对鬼神的态度延伸为对臣民百姓的态度。所谓“事鬼敬神而远之”,是将“事鬼敬神”之亲推而广之以及于治下的臣民百姓。

远,是使之远;之,是指“事鬼敬神”而不是鬼神,“事鬼敬神”就是“亲而不尊”。

说到殷人,与鬼相对的命并没有出现,只说“殷人尊神”。殷人对鬼神的态度是“尊”,尊而不亲。对人的态度呢?先罚后赏,大棒多而胡萝卜少,与对鬼神的态度一样,也是尊而不亲。鬼神之于商王,相当于严父。商王之于臣民百姓,也相当于严父。

虽然殷人与夏人的态度完全相反,但在治国理念上别无二致,都是将对鬼神的态度一以贯之,移植到对臣民百姓的态度。

孔子说“率民以事神”,而不说“率民事神以远之”,由此可见,孔子对鬼神的态度,赞同夏人的亲而不尊,反对殷商的尊而不亲。

知道了孔子对鬼神的态度,所谓“敬鬼神而远之”就更不可能是疏远鬼神了。

至于周人,对鬼神与对臣民百姓,都是亲而不尊,这是孔子所肯定和赞许的,所以也说“事鬼敬神而远之”。周人在赏罚问题上“用爵列”,好像看不出赏多还是罚多,但从亲而不尊可知,周人也是赏多于罚,重赏而不重罚。

需要说明的是,孔子在讲述命与鬼的关系时,说的是“鬼,尊而不亲”;比较三代制度的时候,孔子赞许的又是夏周两代对鬼神“亲而不尊”。这不是自我矛盾吗?

尊而不亲是鬼神之于人的原初状态,人天生就敬畏多于亲近,所以孔子要鼓励人们多一点亲而不尊,对祖先们要在既有的敬畏而疏远中更多亲近,要“祭神如神在、事死如事生”。

孔子对鬼神看似矛盾的两种说法,其实综合起来,就是既要尊也要亲,既要有严父,也要有慈母,正所谓中庸之道是也,这才是孔子对鬼神的真正态度。只是现实中人们的态度多是尊而不亲,所以要强调亲而不尊。

鬼神之于人,天然就是尊而不亲。官吏之于百姓,同样也天然就是尊而不亲。所以,出仕做官,不能官威太盛,不能高高在上,要深入基层,要体察民情,要以德服人,要以理服人,要亲民,要止于至善。所谓“敬鬼神而远之”,是孔子为学生讲述从政之道,老百姓信不信鬼神,迷不迷信,其实无关要旨。

孔子确实是有教无类,高低贵贱都能拜师,但别忘了,他的学生是要去治国平天下。“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这孔门四科,是士大夫的功课,不是让你学成回家去种地。

所以,樊迟请教学稼、学为圃,孔子就有点恨铁不成钢,说他是“小人哉”。

大小相对,大人是官,小人是民,这里的小人并没有贬义,也不是孔子歧视百姓。小人之论,是说樊迟没志向,“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庄稼种得再好,能辅佐朝政、治理国家吗?近悦远来,才是你该学该考虑的事情。就算要学农事,老农老圃肯定比孔子更有经验,所以他回复樊迟:“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269]

所谓鬼神,真正核心的问题是信,本质上就是信仰。信则有,不信则无。要是不信而没有鬼神,就连“尊而不亲”都没了。孔子所处的时代礼崩乐坏,礼乐崩坏的背后,恐怕也伴随着鬼神信仰的衰败。这种背景下,还用得着让大家敬而远之吗?讲讲血脉感情,多点亲近,或许还能让大家多一些对鬼神的信。

事实上,信的上古音和申、伸、神一样,都在真部。“申,𠀤思晋切,音信[270]”信与申,本来就是一个读音。信往往还借用为伸,如马王堆汉墓帛书“身信而不能詘[271]”,信和詘,就是伸和屈。

信,一是诚信,言而有信;二是相信,值得托付。诚信和相信,文字的源头其实是人与神之间的关系。

殷人尊神”,殷商对鬼神的态度是尊而不亲,敬畏多于亲近。于是,商汤灭夏以后不迁夏社,这种有点奇怪不明所以的举动,或许就有了答案。

汤既胜夏,欲迁其社,不可[272]

社是社神,即土地神,一般认为指句龙,读如勾龙,又名后土,为共工之子[273],共工则是炎帝之后[274]

后土的字面意思就是土之后,后是夏后之后,与司同义,后土即掌管土地、土地之主的意思,所以将土地神称为后土。

就文献所见,后土之所以成为社神,是因为有“平水土[275]”的功劳。不过,流传后世更知名而能平水土的是谁呢?是禹。

(四岳)佥曰:“伯禹作司空。”(舜)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

不难想见,就功能而言,禹也是后土,是夏代的社神。“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禹是夏人的祖先。所以,作为神的禹是社神,是后土,作为人的禹是祖先。

对夏人而言,祖先神与社神是同一个人,当然没必要“左祖右社”分开祭祀。这正可佐证上述祖社合祭之说。

更好玩的是,禹为舜的司空,“空”字形从工,空与工读音也相近,或许司空与共工的含义也差不多。文献中的共工与颛顼、尧、舜、禹这一系都不对付,共工或是被流放,或是被诛杀[276],都没有好下场。另一方面,又有颛顼也是共工的说法[277],他是夏人的始祖。

殷革夏命得了天下,对殷人而言,不论是原来的后土还是禹,都不是他们的直系祖先。能换一个祖先神做社神吗?

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殷人始祖为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278]”好像契具备成为社神的潜力,但权衡再三,商汤认为“不可”。

是夏社这个地方的建筑不能迁走吗?当然不是。

商汤伐夏桀,是真刀真枪的暴力革命。殷人是征服者,是胜利者,是历史的书写者,有定义历史的权力。就建筑和器物而言,夏社是迁是毁,都完全不在话下。

问题是,社是社神,是鬼神,是信仰,是文化,是舆论影响,是习惯,是民俗。几百年下来,禹已经不只是夏人的祖先神,还是疆界之内所有人都接受的社神,变成了神格多于人格的真神。替换原来的社神可不是换个牌位那么简单,更不能靠一纸诏令就解决。

社神不是殷人祖先,稷神呢?

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

烈山氏,又作列山氏、厉山氏,一般认为指炎帝。稷神,一是烈山氏之子柱,二是周弃,又名后稷,被周人尊为始祖。其中烈山氏之子柱又名“农[279]”,这就更直接,以农为名,成了神就是农神,农神即神农,后来神农、炎帝、烈山氏又合并成一个。

如此说来,社神和稷神都不是殷人的直系祖先。尽管得了天下,郁闷的是,殷人还没法把他们用自己的祖先替换掉。社稷即天下,是一个国家最为重要的神祇,但这些神与自己并不亲近,所以,尊而不亲也就再自然不过。

殷商后期发展到商王升天成为上帝乃至在世商王活人称帝,这种一步到位的人神之路,放在殷人对鬼神尊而不亲的背景下,也就没那么突如其来而不可理喻。

殷人僭位上帝,一跃而成鬼神世界的王者,原先那些来自各个地方和族群的鬼神都得直接受殷人驱使,显然,既便不讲土地、人口、权力、资源等等现实利益,单在感情上,包括周人在内的很多人都不太可能心甘情愿。

殷人的社稷神与祖先神各不相同,或许“左祖右社”分而祭之的制度就是从殷商开始也未可知。

社稷神不是自己的直系祖先,那么,对自己祖先神的祭祀就显得格外重要,有了他们的存在,才能影响并拉近并不亲近的诸神与自己的关系。倘若社稷神本来就是自己的直系祖先,祭祖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自明。

社是土地,稷是五谷,所谓社稷神,说白了,着眼点无非是关乎生计的农事。后来在五方正神以外还有“六神”之说,也是如此。

所谓六神,分别是风伯神、雨师神、明星神、社神、稷神、先农神[280]

风雨送春归,一年之计在于春,风神雨神之于农事的关系和重要性不必赘言。

明星又名灵星、龙星、天田、大火、大辰等,指东方苍龙七宿的心宿。日落后心宿出现,是开始春耕春播的标志。这颗星又名商星,“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281]”,是殷人祖先的一席之地。

社神是土地神,稷是五谷神,也是农神。先农神即神农,神农即农神。

显然,所谓六神,说白了,无一例外全都是农业之神。农业社会以农为本,再自然不过。

春种秋收,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以夏日至始,数四十六日,夏尽而秋始,而黍熟,天子祀于太祖,其盛以黍。黍者,谷之美者也。祖者,国之重者也。

夏日至即夏至,四十六天后夏尽秋始,指立秋。立秋黍熟,黍是五谷之长。在社稷神的庇佑下,又一次喜获丰收,新黍尝新味,怎么能不向祖先们汇报收成呢?当然也别忘了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正所谓“民以食为天”,还有什么比丰收更让人欢喜的吗?庆祝就得热闹,各种杂耍绝活纷纷上演,其中就有猴戏,于是申与猴就配成了一对。在甲骨卜辞中,殷商先祖帝喾又被称为“夒”,夒即猴也。秋收祭祖,舞之蹈之,可能是以猴喻于万舞,也可能祭祀中就有猴的参与[282]

祭祖,就是祭祖先神,也是祭社稷神。这些神与自己或有亲疏远近,但都是由人而神的祖先。正是在他们的庇佑下,才有了年复一年的丰收;正在通过他们,务农为生的古代先民才得以与整个鬼神世界无碍沟通并通达天地。

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283]”百神之主是上帝,人祖配上帝,祖先神“在帝左右”。祖先神之于现世的我们,就意味着从天上到地下的整个鬼神世界。

因为有了祖先神的存在,神州与神界之间才得以血脉相连。

当然,倘若殷人的“商王就是上帝”得以成功,恐怕就要另当别论了。

立秋黍熟,熟熟祭祖,祖先为神,申就是神。以立秋为起点的孟秋之月被称为申月,岂非题中应有之义哉!

现在,将“夏社不可迁”与阏伯商星的故事相对照,或许就能读出更多隐含的信息。

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284]

阏伯,为商星之神,配属于东方苍龙七宿的心宿。实沈为参星之神,配属于西方白虎七宿的参宿。

参商不相见,是因为参商二星横跨于天空两端。心宿在东方升起时,参宿就在西方落下。反过来,参宿在东方升起,心宿就在西方落下。由春到秋,正好过去半年,秋天到来的时候,参商二星的位置正好对调。简而言之,春天心宿升起,标志着春耕的开始;秋天参宿升起,标志着秋收的到来。

春种秋收,是每年主要农事活动的一头一尾,所以,春秋两季都有社祭。

心宿升起为春,春天社祭是祈求丰产。参宿升起为秋,秋天社祭是庆祝丰收。春与秋,种与收,前者是向神灵祈求和许愿,后者是向神灵禀报和感谢,祭祀的都是社神。

春天社祭与大火星相配的阏伯就是“佐禹治水有功”的殷人先祖契,所以,殷人自己的祖先神也成了社神,完美解决夏社不可迁的问题。

既然殷人祖先也成了社神,为什么还要说夏社不可迁呢?

夏代的社神与祖先神都是大禹,秋天丰收以后要祭祖,祭祖就是祭社。殷商代夏以后,本来秋收只要祭祖也就是祭祀殷人自己的祖先就行了,但殷人还不得不继承传统,继续祭祀原来夏代的社神。虽然起了另一个名字叫实沈,但很明显他就是夏人祖先;虽然不是自己的祖先,但还得靠他“以服事夏商”,而不能各管各的,让夏人祖先实沈服事夏,让殷人祖先阏伯服事商。

殷人先祖阏伯只能配属于春耕之祭,秋收祭祖这个当然之期却还要配属给夏人先祖,这可不就是夏社不可迁吗?

地支

十二次

星纪

玄枵

娵訾

降娄

大梁

实沈

鹑首

鹑火

鹑尾

寿星

大火

析木

二十八宿

斗牛

女虚危

室壁

奎娄

胃昴毕

觜参

井鬼

柳星张

翼轸

角亢

氐房心

尾箕

在十二次当中,与地支申相配的正是“以服事夏商”的实沈。作为与鬼神世界连通的祖先神,实乃夏人先祖。

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285]。奄有下土,缵禹之绪[286]”从商到周以至之后历朝历代,夏禹已经不只是夏人自己的祖先神,也是大家共同信奉的神格大于人格的祖先神——所有中国人,都成了夏人。


[255] 《尚书·商书·西伯戡黎》

[256] 参见拙著《五星聚:中国古代王朝星象编年史》第十四章《天命玄宫:夏禹受禅与夏王朝的建立》

[257] 《尚书·周书·泰誓上》

[258] 《礼记·祭义》

[259] 《周礼·冬官考工记》

[260] 战国《吕氏春秋·慎势》

[261] 《周礼注疏》,东汉郑玄注:“槷,古文臬假借字。”

[262] 东汉许慎《说文》

[263] 槷之读音,东汉许慎《说文》:“鱼祭切。”槷读如艺。北宋《集韵》:“乃结切,音涅。”槷读如臬。

[264] 西汉司马迁《史记·殷本纪》:“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

[265] 《尚书·夏书·甘誓》

[266] 战国墨翟《墨子·明鬼下》

[267] 《论语·雍也》:“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

[268] 《礼记·表记》

[269] 《论语·子路》

[270] 《康熙字典》

[271] 马王堆汉墓帛书《五十二病方》

[272] 《尚书·商书·汤誓》

[273] 《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后土为社。”

[274] 《山海经·海内经》:“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术器。术器首方颠,是复土穰,以处江水。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鸣,噎鸣生岁十有二。”

[275] 《春秋左氏传》曰:“共工有子曰勾龙,佐颛,平九土,为后土,故封为上公,祀以为社祇。”见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引

[276] 共工被流放诛杀多见于传世文献,略引数列于后。《庄子·在宥》:“(尧)流共工于幽都。”《逸周书·史记解》“唐氏伐之,共工以亡。”唐氏即唐尧。《孟子·万章上》:“舜流共工于幽州。”《荀子·议兵》:“禹伐共工。”《列子·汤问》:“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文子·上义》:“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

[277] 《潜夫论·五德志》:“生黑帝颛顼。其相骈干,身号高阳,世号共工。”

[278] 《史记·殷本纪》

[279] 《礼记·祭法》:是故厉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农,能殖百谷。

[280] 东汉蔡邕《独断》

[281] 《左传》昭公元年

[282] 参见本书《字证中国,以夏之名》

[283] 《礼记·郊特牲》

[284] 《左传》昭公元年

[285] 《诗经·商颂·长发》

[286] 《诗经·鲁颂·閟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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