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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随笔:荒诞派戏剧集(上)

 书虫小记 2022-12-02 发布于北京

这是1980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一个偏冷的戏剧集,一共收集了四出荒诞派戏剧,每一部都是一流的翻译家翻译的。分别是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奈斯库的《阿麦迪或脱身术》、阿尔比的《动物园的故事》以及品特的《送菜升降机》。

关于戏剧,除了莎士比亚没办法不读的剧本,年少无知时还读过萧伯纳、关汉卿和老舍的剧集。荒诞派戏剧这是第一次接触。

什么是荒诞?absurd,本意是指脱节,别看中英词典,直接看牛津词典和韦氏,解释就很清楚,是incongruous(不协调,不一致not in harmony)和inappropriate(不合适的)。

并不是我们汉语中字面意义上的荒诞不经、可笑的意思,是人与生活、环境的隔离和脱节——陌生感。此前敝号在随笔加缪的《西西弗神话》里可能谈到过——人类在一个荒谬的宇宙中的尴尬处境。——题外话,宇宙之所以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也源于大爆炸一瞬间正反粒子间那不到10亿分之一的“不对称”和“不协调”。

荒诞是一种态度,观察世界的一个解构性的视角。把人类的行为和社会建构,与传统的、一切形而上的东西隔绝开来,就会发现行为的无意义、无用——本质可能就是在消磨时间。

有一个可能不大对路的联想,我们所生活和研究的社会,其存在不过一万年,我们总结出来的社会规律,其跨度也不超过三千年。而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造成我们人类诞生的地壳运动,动辄就是上亿年,上十亿年,即便是陪伴我们生存在诸多其他生物,很多都已经繁衍了几亿年。

它们什么话也没说(也可能说了,只是我们没注意到),人类却声称掌握了世界,掌握了意义。荒诞派们就认为,人其实对他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乃至自己的命运其实都一无所知,可还需要追求意义

1953年,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在巴黎上演。这被誉为荒诞派戏剧的元年——这部没有连贯情节、没有完整人物形象、对话语无伦次的戏剧,居然成了二战之后法国戏剧舞台上最热门的戏剧,随后就被译成20余种语言,到各国上演,受到追捧。

1961年这个戏剧风格被命名为absurd荒诞。荒诞剧的根本,在于质疑语言这个最为重要的人工品,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因此,要通过语言来认识世界,通过语言来实现沟通,基本是不可能的——回想一下敝号随笔过的所有佛学经典,以及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中相关观点。

即便备受争议,贝克特还是拿到了196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他开创的这一派别被认为,与希腊悲剧一样具有净化作用。

所谓净化和良心,在西方文化思维中,就是对主流观念的质疑和解构,是反思和否定,而非不容置疑的跟随与拥护

荒诞派的诞生是有其土壤的——战争。贝克特经历了法国的抵抗运动,尤奈斯库则经历了德军占领,这两个思维敏感的文人,在经历了侵略、反抗,战争与和平之后,人类精心构筑的世界出现了诸多无法弥补的裂痕。

尤其是像这两人经历的,各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各种正能量表演,各种政治力量都借用爱国主义、民族主义两个混乱概念来动员资源,在战前、战中、战后上演一出出荒诞场景,让他们对十九世纪以来工业发展社会进步所带来的人类的致命自负,产生了深刻怀疑。

一战、二战就是对这种自负的绝佳反讽。与此相对应,没有经历过战争的美国本土,荒诞派在五十年代就没有市场,一直到六十年代经历冷战危机了,才开始有了爱德华·阿尔比。

贝克特和尤奈斯库的伟大在于,他们并没有被当时的政治氛围和环境所局限,他们立足于世界之巅,看穿了历史迷雾——二战所体现出来的荒诞性,并不只属于当时的时代,也不局限于参战的国家,更不局限于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这种荒诞性是全人类共有的属性

诞性不是简单来源于政治、阴谋和商业利益,再深一层地看到,是根植于我们的语言、信仰和思维模式,以及这些东西与外部世界之间的矛盾

1.《等待戈多》

等待戈多的关键,就是等待。

两个肮脏的瘪三人物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基米尔在一条路上等着,说是等待一个叫戈多的人。可是他们既不知道戈多是谁,也不知道等来了会怎样,甚至都不知道戈多是不是个人。

之后发生了几件事,主要是搅动了一下他们在等待时无聊至极的时间,每到傍晚都会有个少年跑来跟他们说,戈多今天不来了,不过明天会来。最后,瘪三爱斯特拉冈问,那咱们今天怎么办?瘪三弗拉基米尔回答说,咱们等待戈多。全剧结束。

戈多是啥,戈多就是人类追求的意义,是什么也不知道,但它却是造成人们能采取一些行动,如剧中就是两个瘪三之所以在路上等待,然后发生一系列事件的起因。但恰恰是这个戈多,既不会最终到来,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戈多就是人类面对的世界,其实一直就是一张poker face既不让人理解,人的行为和感情也对之不起作用。在中国的老子那里,就叫天地不言”——世界不是为人设计的,是以万物为刍狗的,当人突然发现这一切的时候,自己的行为和处境就成了一种尴尬。

剧里瞎了眼的波卓喊道:有一天我们诞生,有一天我们死去,同样的一天,同样的一秒钟,他们让新的生命诞生在坟墓上,光明只闪现了一刹那,跟着又是黑夜

第一幕里有个角色幸运儿,是过路的一个神人波卓的仆人,被波卓当牲口使唤,也从来不说话,只是抱着篮子行李站着。

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基米尔一直好奇幸运儿究竟能不能说话,于是想方设法让幸运儿放下了篮子行李,戴上了正常人都戴的帽子,结果幸运儿就跟机关枪一样说了一大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在剧中是用不带标点符号的一大段不知所云的话出现的,里面既有哲学也有文学还有科学、体育、数学、生物,最后让两个瘪三也受不了了,直接抢掉幸运儿头上的帽子,幸运儿就跟按了电钮一样不再说话了。

幸运儿说的台词

第二幕里,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基米尔无聊到换帽子戴,两个人戴三顶帽子,贝克特则不厌其烦地用了一千多字来写这个动作——弗拉基米尔拿下自己头上幸运儿的帽子,戴上了自己的帽子,把幸运儿的帽子递给了爱斯特拉冈,然后整整自己戴的自己的帽子;爱斯特拉冈接过幸运儿的帽子,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把幸运儿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然后把自己的帽子又递给弗拉基米尔,整整自己头上幸运儿的帽子;弗拉基米尔接过埃斯特拉冈的帽子。。。。

第一幕里波卓牵着幸运儿经过并离开,在第二幕里这个波卓突然瞎了,幸运儿也成了哑巴,再次经过并离开;期间有三个不同的孩子先后出现,通知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基米尔,今天戈多先生不来了,明天一准来。一直到第三天晚上,戈多也没有来。于是两个瘪三决定离开,不过约好明天还是得来等戈多先生。幕落。

加缪写道:一个能用理性方法解释的世界,不论有多少毛病,终归是个熟悉的世界。可是一旦宇宙中的幻觉和照明都消失了,人便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成了一个无法召回的流浪者,这种人与他自己生活的分离,构成了一种荒诞感

2.《阿麦迪或脱身术》

到尤奈斯库的《阿麦迪或脱身术》里,这种荒诞和陌生感,进一步演变为人与物的异化和人格的消失。所有的空间都为物所占据,扼杀掉了一切可能的自由空间,人除了是一系列习惯的载体,什么都不是。就像解深密经中所说的那样,假有唯名——只有面具和名词以及形式是真的,背后其实空空如也。

这个剧布景也很简单,就是一间非常简单的起居室,两扇门,一扇窗。主角是阿麦迪和他的妻子玛德琳。

阿麦迪是一名末流作家,一直苦思冥想他的剧作,玛德琳则是一名接线员,在家里从事电话咨询和接线工作。

非常奇怪的是,他们俩在这间公寓里已经十五年没有出过门了,购物都是通过用绳子垂吊篮子到窗外的方式实现。

左侧的门内,是一间小的卧室,里面躺着一具他们已经照顾了十五年的死尸

尸体之前是个年轻的小伙,模模糊糊地说明与玛德琳认识,可能关系还挺好。某次小伙来到了夫妇俩的家,妒火中烧的阿麦迪也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失手打死了小伙。夫妇俩很害怕,就把尸体放进了小卧室的沙发上,也没有报案,也没有处理,更不敢开门让任何熟人进来。

更奇怪的地方是,这个死人居然一直在生长,因此夫妇俩不得不还要照顾。整间公寓也被这个死人搞得到处都长蘑菇,夫妇俩还得清理各处不断冒出来的蘑菇

夫妇俩因为要掩盖这个死人,十五年来断绝了跟外界的一切联系,不让任何人进屋,也不跟任何人来往。

但让他们绝望的是,死人一直在长大,而且长得越来越大,占据了小卧室的狭小空间。为了腾挪,夫妇俩把小卧室里的家具一件件搬出来,随着时间推移,起居室里的家具物件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逼仄。

死人也一直扩张到了起居室,蘑菇也越长越多,在月光的覆盖下呈现出恐怖的美丽

这一天夫妇俩终于受不了了,开始策划怎么趁夜色把尸体搬出屋子扔掉。夫妇俩下定决心在午夜把尸体拉出屋子,从窗台放下去——尸体已经长得不像话,阿麦迪已经牵着尸体的腿脚走到街道另一边去了,尸体的脑袋却还在卧室里。

阿麦迪拖着长长的尸体经过一间酒吧,在一个醉醺醺的美国兵(剧目的时间是二战刚刚结束时)建议下,采用把尸体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方式,把尸体都卷到了自己身上。谁知刚卷完,几乎就惊动了整个城市的人,大家都跑来看这件奇异的事情。

终于把警察招来了,阿麦迪只能蹦蹦跳跳地逃走,逃走时,身上的尸体突然跟风帆一样张开,带着阿麦迪上了天,就此消失不见。幕落。

啥叫不可思议的话剧!当然,尤奈斯库在剧本中每一出都详尽安排了台上的布景,描述应当怎样造就那种奇特的景象。

整部剧充满了各种无厘头的对话,如玛德琳时不时地接线与电话那边的人对话——哦,对不起,战后就没有毒气室了,可能要等到下一次战争吧。又如夫妇俩在做拖尸体的活时,还在讨论怎么装修房子。再如最后阿麦迪飞上了天,眼看要消失不见了,玛德琳对他喊的话是:回家吧,咱家的蘑菇长得好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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