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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 | 糖梨子

 涂明谦 2022-12-02 发布于福建

汀 有 野 棠

涂明谦

化章阿哥让我说一说棠梨,却将我心思拖回三十多年前。那时候的女孩们都还爱扎个马尾,将光洁的额头放在日光下光合作用,像一颗颗闪亮的棠梨果子,在福建西北的山城,一向是一道风景。

唉,开篇就歪了楼,我们要说的是棠梨啊。

在福建的城市,很多老社区,常常还能看到遗漏未拆的石头牌坊,或者用水泥原样修回的牌坊,上书“甘棠遗爱”。大体都是说某位地方官员离职去后,百姓思之,立牌坊以表其施政之仁,同时激励后来官员也做个好官。其由来久远,大体可以追溯到召伯在甘棠树下处理地方政务,《诗经》上这样说: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这是从古到今的“现场办公”,是百姓心目中的理想官员形态,所以闽人对甘棠的喜爱,便是将它们遍植房前屋后、水塘边、小溪前、大路背。《嘉靖汀州府志》中记载:“汀州南阜桥 在鄞河坊,惠政桥下流,宋庆元间,郡守陈晔创建未及就,后晔弟映来守,遂踵而成之,扁曰棠棣。桥嘉定间圯于水,郡守传康捐俸重建,更今名,莆田陈宓书扁。淳佑间,又圯于水寻复建。”这个棠棣是指太守陈晔陈映兄弟先后来守汀州,为汀人福利尽力。当然也是从“甘棠遗爱”的典故中来,但是更指棠棣(棠梨)树开花,总是数花并蒂而生,故而棠棣也指兄弟之情,在这里则是指陈氏兄弟在建设汀州事业上同心同力。

闽西则称之为棠梨,或者棠棣子。很多时候不是特意种植,而是鸟儿吞食棠棣子,将种子带到各个地方,而村人默认了它们在家门前落户,或者也认为这是一个吉兆。

初识棠梨,是我在汀州城外的黄田背的山谷口,山溪水汇流的小潭边上,发现一树,三四米高,一树果实,黄褐色,指头大小。我未知其物,便采了回家,给祖母看。

祖母说:“塘梨子,能吃。”她话音未落,我已经下嘴,苦也!她把老脸笑成了细密的皇胎菊,竟不能停下。苦与涩,似乎透过肉体,穿越灵魂直上泥丸。祖母身上爱看人出糗的村妇趣味后来主要遗传给了二姐,其实家里人除了母亲都沾上了点。那种苦涩很怪异,会沾在舌头上,很长时间不去,似乎在反复呐喊:“我未成熟!让你吃我。”恼羞成怒,当天我又带着一个空书包重返那棵树下,将那一树果实全部摘下分几次带回家。

浪费啊!你以为这是一个孩童可笑的报复?才不是。如果这样干,估计家里长辈会打死吧。汀州方言称为:“错采。”那是一种罪过,我这并不是。祖母给了一个解方,将未全熟的棠梨放入锅中煮,加糖,果子煮熟膨大,就可以食用。

我煮了一大锅,和家人分着吃,吃了两天,真是很好的味道。没有独食,因为祖母说这个东西吃独食,会拉不出……。这还是得相信老人言啊,他们经历过了可怕的年代。

吃过一次之后,对这个果子就有了认识。它和乡间的狗头梨很像,就是缩小了很多很多倍,叶子也像,树干树皮也都像,只是棠梨树的分孽枝条上有刺,而梨树像是退化了。因而从童年开始,我就认定这是梨树的始祖品种。因为仔细认识了一下,就在山林之中常常见到它了。那年的秋霜之后,摘到的棠梨,在树上就能吃,微涩而甜,吃起来有一种很特别的风味,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摘回家煮,而是将它们留在树上,秋霜后,有空就去光顾一下,像开启自家水果储藏柜一般。棠梨可以生长在很高的山上,不过没有近水长得快,但适应性特别好,在一些比较旱的年份,那些树也能生长良好,估计是根深入地表,破石汲水的能力比一般的梨树强。黄田背邱家的人们会用这些棠梨树做砧木,将他们种植的梨树枝条嫁接在上头,那些梨很宝贝,都在院子里,有中华田园犬守着,以防贼孩子。

开蒙之后,有天读到汉代词赋。汉代司马相如《上林赋》中说到:“下棠棃,息宜春。”而《汉书·扬雄传》里也提到:“回车而归,度三峦兮偈棠棃。”这里所说的棠梨,指的是宫殿之名,可以想像这些宫殿之外的荒林野丘生满棠梨,秋来满山硕果,禽鸟丰盛而走兽繁多,帝子公主驰猎其间,诚然帝国兴盛之气象。

唐人李洞在他的《绣岭宫词》中这样写:“春日迟迟春草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翁,犹唱开元太平曲。”可以见得,从秦汉的宫殿到隋唐的宫殿,这小小棠梨树都是标配,估计主要还是生命力顽强吧。

又或者是这树春秋之态明显。我在秋天时上山寻野果,往往会心中默默定位,那些在山岭中呈现红色的树,无外乎棠梨树的红色与乌桕树的红。这个定位时间一定要拿捏好,早了是绿的,迟了就叶子全落。汀州近山人工植林比较多,很多是常绿的针叶林,所以冬天也不红。满山林木之中,有一树妖艳红透,那必是棠梨,而那些色泽稍暗的红稳重自持,且更大更高的,则是乌桕。二者明度和饱和度都不一样的红,很好区别的。

我虽不至于认定棠梨是汀州独有的,但想像中棠梨哪儿都一样,直到我去了北方上学,看到了另一种棠梨果子,那是在兰州。

有一妇人拿了一篮子,里头全是棠梨,但色泽很浅。凭着多年的野山经验,我一眼就认出,这绝对是棠梨!但妇人很认真地同我说:“俺这是杜梨。”我看了叶子,和棠梨一样呢。于是回学校翻了图书馆的农科类藏书,真有杜梨这一东西,可这也长得太像了吧。

事有不决问《说文》,果然上头这样说:“棠,牡曰棠,牝曰杜。”意思是棠梨这东西,公的叫棠,母的叫杜,我当时是骇然而笑。然而,后代的人就是错乱了。比如三国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蔽芾甘棠》:“甘棠,今棠棃,一名杜棃。”也就是说,陆玑也弄不清棠梨和杜梨的分别。

棠梨和杜梨虽像,靠叶子进行区别基本是无法分别的,但还是有分别的,棠梨黄褐而赤,而杜梨青白而浅。而我去果园看到的杜梨树,足有十米高,而老家山区看到的棠梨树,最高不过五六米。杜梨树没见枝条上的刺,可能我靠得不够近,或者没有看全所有树。但杜梨很像是棠梨与梨树之间的过渡品种,味道可比棠梨好。

棠梨、杜梨看着和山楂像,其实是三种东西,而名字相似的海棠果与棠梨差别就更大了。海棠果也叫花红果,古人称之为林擒,更接近苹果。棠梨、杜梨则近于梨,想必梨和苹果的分别还是容易找出的。我把这些都吃了一个遍,最终得出结论,棠梨的味道是独有的,不可取代的,杜梨也不能。因为别的果子要不一酸到底,要不一甜到底,只有棠梨,丑丑的,酸甜变化可人。

少年时,在汀州,差不多年年秋天都吃棠梨,生吃也有,野味盎然,煮熟也不错,甜酸可口。秋来汀州,坊巷间总有很多人在路口摆摊卖此物,皆为糖水煮过之品种。上学儿童总是流着口水,摸着兜里的那几分几角的硬币,站在小摊前,要求多装一点,再多装一点。他们喊这果子叫“糖梨子”,是的,味道太好,煮透之后的果子表层老皮掉落,果子在糖水中像是水晶一般通透,天光自檐头来影照时,能激发所有孩童的馋病,此病花完兜里零钱即可治愈。

他们也把长得好看的扎着马尾且天庭饱满的女孩子叫“糖梨子”,估计是将“糖梨子”的甜中带酸的味道和追求不得的感受进行了奇特嫁接。二三十年后,不知道他们还敢不敢在公众场合大声喊出这有趣的名字来,同时生命安全还能有保障,祝福他们。

原来是化章哥让我说说棠梨子呢,说着说着,楼又歪了。不过,那些棠梨子,真的承载了很多“我们”的青春啊。又是秋天了,是不是该约那些叫“糖梨子”的姑娘回汀州去,在街头寻一下棠梨子?只是她们还扎不扎马尾?汀州又还有没有棠梨子呢?

(本文图片皆来自360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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