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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铭铭:如此“修旧如旧”等于破坏时代与文化

 滇史 2022-12-03 发布于云南

去昆明,我必定要去呈贡魁星阁(社会学界简称“魁阁”)。西南联大时期,小小的魁阁,成为费孝通等一代风骚从事学术活动的中心。几年前去魁阁,我已看到它周边盖起的贴有白色瓷砖的丑陋高楼,我痛恨它们,我收缩眼睛的余光,为了获得美好的印象,我将眼神聚焦于外墙绿色的青苔与野草,我进入古阁,从咕呀作响的旧楼板,寻找一个年代留下的痕迹。对我而言,魁阁最好永远是那么破落为好,因为只有那样,它的形象才像是一座历史的丰碑。

△现呈贡魁阁

去年9月底,我经川藏公路,绕稻城去中甸,回程在昆明小住二日,又得到一次机会去魁阁。这次幸得当地文管干部作陪,我乐不可支。如今,魁阁的历史遗产价值被当地政府认识到了,县里将它列入文物保护范围,政府文物保护的第一个举动,便是拨出一笔款项用于维修古阁。那位文管干部显然是位有心人,他打开古阁的大门,带我进入,我眼睛一亮,见到古阁已成为一座纪念馆,四周布满照片和书籍,见证着社会学工作站的历史。我便顺着楼梯往上走,我发现咕呀的响声不再,震惊中我得知,木头已全然换成新的了。我迅速爬上三楼,再冲下一楼,跑到外面,认真一看,那里的光景令我震惊:整座魁阁已焕然一新,绿草与青苔完全没了,只有裸露的红砖和绿瓦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我寻找古石,有几块被套进了墙。我心中痛骂:“妈的,又一件文物被所谓文物保护毁于一旦!”我不敢将心声发出——毕竟,我与那位文管干部是初次见面,没有再了解情况,不宜装腔作势。我细声请求他,要他带我去寻访吴文藻与冰心的故居及清华大学国情研究所的旧址。那两处具有同等历史价值的建筑,在当地党校围墙内。我们先去找吴先生与冰心的故居。到了地方,我问:“在哪儿?”他指着一片被拆得片瓦不留,只剩支架的破楼说:“唉,那就是,县里又拨了钱整修呢。”我在那里停顿片刻,心情极为沉重。无奈中,要求去清华大学国情研究所陈达办公室旧址参观。不远处,我们找到了它,它原为县文庙,也是在西南联大时期成为一群知识分子学术研讨场所的。在三处旧址中,只有这些还不完整地存留在那里,破落的文庙,木门咕呀作响,院里古树参天,尽管周边工地噪音巨大,但站在文庙前,庄严之感如旧,给予人美好的想象。我在那找了一个石板坐着,享受一下凉风与古气,而文管干部前来闲聊,他说:“王教授,非常不好意思,这座我们还没修呢,保护得不好。”我此时觉得与他熟悉了起来,也就开始不客气了。我说:“嘿,我看只有这文庙保护得最好!”他惊讶地问:“这作何解释?”我说:“其他两座建筑全被你们破坏了,好好的古物,被拆掉重建,就像是制造假文物。”他说:“不对呀,王教授,我们当时还特别慎重,完全是参照故宫修旧如旧的文保政策做的,故宫不也是这样保护的吗?”我快要哑口无言之际,怒气也已冲到胸口,我说:“如果故宫也是那么保护的,那么,那也就全错了,那等于是将真文物变成假文物,就像在发掘出来的器物上涂上薪新的涂料,或者更严重,将器物打碎,照它的模子造个新的。”他怔了一下,我顺势说:“您今后最好建议县里保留这座文庙,我看这是贵县最后一座古建筑了......”我俩聊了许久,告别时,他谦虚地说:“王教授,您让我大开眼界。”

呈贡文庙

事情过去快一年了,呈贡的文庙是否幸免于“修旧如旧”之难,我得找机会去了解。使我郁闷的是,我景仰的老魁阁已一去不复返,我没心再次去“朝圣”,我不敢计算有多少比魁阁重要的建筑毁于所谓的“保护”,我要询问:是否从国宝故宫,到小小魁阁,都真的已是“修旧如旧”,成了伪文物了?我可能主观,可能错误,但如此“修旧如旧”,实在令我痛恨;我敢断言,如此“遗产保护”等于破坏。



【作者简介】


王铭铭,长期研究仪式、宇宙观、文明,现任北京大学人类学教授。1987-1994年留学英国,其间,返回家乡,在闽南“一城”“三村”从事田野工作。回国后,区域视野拓展到华北、域外及西南。曾任中央民族大学等多所国内高校客座教授,及美国芝加哥大学人类学系(2000)、日本大阪国立民族学博物馆(2011)、英国伦敦大学学院高等研究院(2017)访问教授。著作甚丰,创办并主编《中国人类学评论》集刊(22期,2006-2012)。2017年3月,主讲拉德克里夫—布朗社会人类学纪念讲座。

王铭铭:《由此及彼 由彼及此:人类学随笔》,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367-3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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