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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把“天狗”变成了凶兽?

 大遗产 2022-12-08 发布于北京

曾是萌猫,不是恶犬

“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这气吞天地的诗句,出自现代文学家郭沫若的诗作《天狗》。


诗中借用了广为人知的妖怪——天狗的名头,字里行间透着强悍、狂暴的气息,很是顺理成章。可是仔细想一想,天狗什么样?诗中没说,似乎也没人说得清。


天狗最早现身在《山海经·西山经》中,它的外形并不是大家所熟悉的犬科动物,而竟然是一只“狸”。


狸,清代《说文解字注》里说,它是一种善于埋伏隐藏的动物,“即俗所谓野猫”。而在民间,狸与猫几乎不分彼此,狸即是猫的代名词。


故按《山海经》所述,天狗的外形应与狸猫差不多,头部为白色,能发出“榴榴”的叫声,十分软萌。

两晋之际的文人郭璞在为《山海经》作注时,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其状如狸”旁注解“或作豹”,又在“音如榴榴”旁注解“或作猫猫”

或许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人,也不太愿意接受异兽天狗只是只狸花猫,故而要把它的形象放大,起码也要和豹子是一个体格的,这样才能消除凶煞灾祸,成为名副其实的御凶瑞兽。


然而,不管是狸猫还是豹子,天狗在动物分类上都被圈定在猫科范围内,与狗无关。


《山海经·大荒西经》里还提到过一种天犬:“有金门之山……有赤犬,名曰天犬,其所下者有兵。”就是说,金门山上有一种红颜色的天犬,它出现的地方会发生战乱。


天犬是另一种天狗吗?不是。因为古代犬、狗有别,注重咬文嚼字的古人为二者做了划分。《康熙字典》里说:“若分而言之,则大者为犬,小者为狗。”《尔雅·释畜》则说:“未成毫,狗。”即指狗是胎毛未脱的小狗。


从造字上也可以看出,“犬”“句”合为“狗”,与“马”“句”合为“驹”如出一辙,驹是小马,狗是奶狗。这或许解释了《山海经》中天狗体形为何“其状如狸”。


而壮实雄健的天犬,才是人们所熟知的大狗。它毛发赤色,每每出现就意味着刀兵兴起、战争来临,是大大的凶兆。形似狸猫而白首的天狗是可爱的,赤色的天犬是可怖的。


令人不解的是,天狗的瑞兽身份,似乎只存在于《山海经》中。当它从这本神秘的古籍里走出去,却成了天犬那样的凶兽,为老百姓们所畏惧、所厌恶,总想把它从生活中驱离。


真假“天狗”,替身变灾星


发源于江浙地区的越剧,有一出老骨子戏《何文秀》,戏中的礼部侍郎公子受奸臣陷害,劫后余生,几经磨难才得以报仇雪恨。


其中最叫彩的唱段“算命”里,有这样几句:“十七岁命犯天狗星,无风起浪波涛生。朝中奸贼来残害,害他全家一满门。”


按照民间风俗,人们对天狗星的恐惧,只怕比扫把星还胜一筹。明代文人谢肇淛在其编撰的《五杂组》里,记载了故乡福建的一项习俗:新嫁娘不能在晚上有星星的时候出门,“恐犯天狗星,则损子嗣”,意思是说,新娘子看到了天狗星便无法生育。


中国很多地区都有天狗星的传说,认为它会在夜里下界,专吃小孩,极为凶险。在传统的星宿学里,天狗星主要有两种:一是中国古代二十八宿中鬼宿的天狗星官;一是天狗流星,其出现不可预测。在众多古籍中两者往往被混为一谈,反正都是大凶的象征。

▲在中国古代的民间传说中,张仙是儿童的保护神、祈子之神,“张仙射狗”则是年画中常见的题材,描绘张仙引弓射向云中奔跑的天狗。相传天狗会钻入家家户户的烟囱,吃小孩或传染天花,俨然成了为祸人间的恶狗。摄影/张庆民

《山海经》里萌萌的瑞兽天狗,怎么变成了人人痛恨、惧怕的天狗星?清乾嘉年间,精通古籍训诂与考据的文人郝懿行认为,这都是郭璞的失误。

他在《山海经笺疏》里批评郭璞对天狗、天犬的注解出了错,这两个本来都是兽名,“郭注以天狗星当之,似误也”。


在郝懿行看来,是郭璞这个两晋时期的古人把天狗、天犬混为一谈,又都解释为天上的星星,才导致了后世的误解。这的确有些道理,但郝懿行没有深究的是,郭璞可能也是被之前的古人给“坑”了。


《山海经》里写,天犬出现时会引发兵祸,郭璞或许因此联想到汉文帝时的周殷谋反、汉景帝时的七国之乱,《汉书》中对此分别有这样的记述:“天狗下梁野”“天狗下,占为破军杀将”。


按照《汉书·天文志》的说法,每当朝中发生大的祸乱,都有天狗星显现。这天狗星或是“状如大流星,有声……望之如火光炎炎中天”,或是“广如一匹布,长十余丈,西南行,如雷”,都是异象凶兆,被认作“犬祸”,这就是中国古代典型的“政治妖怪学”。


郭璞还提到先秦史籍《逸周书》:“天狗所止地尽倾,余光烛天为流星,长数十丈,其疾如风,其声如雷,其光如电。”这很像是先秦时期一次小有规模的陨石雨:主陨石在空中分裂,化作许多流星,燃烧的火光拖成了十丈长的尾巴,发出雷鸣般的声响,亮如闪电。郭璞相信,这从天而降的天狗星,与汉初“吴楚七国反时吠过梁国者”为同一颗星,即是《山海经》里预兆兵燹的天犬化身。


于是,天狗与天犬被捏合到了一起。汉唐时期的《天文志》《春秋纬》《开元占经》等与天文、谶纬有关的书籍里,也都有关于天狗星的记载。尽管那时的人们已经意识到,从天而降的星星,不可能是同一颗,却还都称之为天狗星。


元顺帝至正六年(1346年),云南玉案山“忽生小赤犬无数,群吠于野”,当时的占卜师认为“此天狗坠地,有大军覆境”。这一事件记载在明代郎瑛撰写的《七修类稿》中。


清代《钦定四库全书》的《御定渊鉴类函》中,甚至解释得更加明确,天犬“乃天狗之星光飞流注而生”,天犬是天狗星坠地化成。


彗星是扫把星,离人毕竟远;天狗星是流星,化作陨石,可以和地球来个亲密接触。封它一个“大灾星”的身份倒也不冤枉。只不过天狗、天犬的称呼太容易混淆,直接剥夺了天狗瑞兽的身份。

“吃人心”的流言


南朝梁武帝天监十三年(514年),盛夏六月,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忽然传出可怕的消息,一种名叫枨(chéng)枨的恶鬼,会在夜间“取人肝肺及血”,专门供给天狗食用。老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直闹了二十多天才罢。


十五年后的大同五年(539年),同样的流言再度席卷京城。只不过,这次讹传取人心肝的不是恶鬼,而是当朝天子,其目的仍是“以饴天狗”。建康城的百姓们恐慌不已,不管白天黑夜都紧锁家门,前后持续了好几个月。


故事中“天狗吃人心”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翻开史书便可发现,梁武帝天监十三年的二月,西南地区发生地震,造成了“天如裂”的异象。


随后的三月初一又发生了日食。这在古代都是极严重的灾祸,往往预示着帝王失德、朝政不稳。也正是这一年,梁武帝不顾群臣反对,下诏发徐州、扬州二十万民丁于淮河上修筑浮山堰。百姓们因惶恐而编织出怪诞言论,倒也符合当时的国情。


及至大同五年,因为梁武帝晚年佞佛,致使朝政腐败,百姓流离失所,刚刚稳定的南朝半壁江山,又陷入危机。当年十月发生了“彗出南斗,长一尺余,东南星流陨”的事件,妥妥是“天狗星坠地”的异象。或许正是在这种情形下,民间才有了皇帝帮天狗挖取人心的流言。


值得深思的是,在当时的百姓心中,虚缈的恶鬼也好,统治天下的君王也罢,都不过是天狗的刽子手,是替它掳劫人心以供享用的工具。这里隐隐透着一种无力感,仿佛那个高高在上的凶兽天狗,是人间一切生灵都不可抗拒的存在


南梁朝以降,“天狗吃人心”的流言并没有消散,时而仍是帝王无德的罪证。隋文帝开皇年间,丞相高劢在奏章中历数陈后主“荒悖滋甚,天厌乱德”的罪过,导致民间“或行路共传鬼怪,或刳人肝以祠天狗,或自舍身以厌妖讹。人神怨愤,怪异荐发”。


在唐代史籍中,吃人的天狗被描绘得更加栩栩如生:“身衣狗皮,铁爪。每于暗中必取人心肝而去。”这天狗第一次出现在唐太宗贞观十七年(643年)七月,民间盛传皇上派枨枨鬼“取人心肝,以祠天狗”,结果朝廷不得不屡屡下达谕旨安抚民心。


天狗第二次现世,则在唐玄宗天宝三载(744年),长安到处流传官府“遣枨捕人肝以祭天狗”,京畿周边县城一度发生大恐慌。这两次“天狗吃人心”的流言兴起,自然都有相应的朝局背景。


贞观十七年,因为君臣父子间的猜忌,太子李承乾被废,唐太宗盛怒之下,还赐死了异母弟汉王李元昌、皇子齐王李祐、驸马都尉杜荷,以及陈国公侯君集等人,同时囚禁了企图夺嫡的魏王李泰,朝中官员或是丢官丧命,或是发配边塞,朝局动荡不安。


而唐玄宗天宝三载,正是奸相李林甫攫取朝堂权力、叛贼安禄山势力坐大的关键一年,大唐帝国由此转盛为衰。


大唐三百年,发生两次“天狗吃人心”的流言,并非巧合。修撰史书的人,在描绘“天狗吃人心”所带来的惶恐时,更加着力渲染,这是通过鬼怪妖邪的传说,来隐喻所谓的天机。


在青史留名的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之下,民间却流言四起,暴露的正是被繁华所掩盖的危局。吃人心的天狗,实则是老百姓们的恐惧之心。


▲天狗形象的跌落,可能开始于它的“一朝升天”——即被视为天上的星宿“天狗星”。天狗星是哪颗星?有的认为它是天狼星,也有的认为是大颗的火流星。画中绘出天狗星下凡人间的情景,云突星奔,异常的天象都是不祥的预兆。绘画/鹿溟山


是谁在“吞日食月”?


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江苏省镇江市丹徒区宝堰镇一带的人都会过“赶狗节”。人们用泥土和面团分别捏成狗形,待晚上月亮出来时,就放着鞭炮把泥狗倒下河塘,然后回家将面狗蒸了吃掉。


据说,这是因为古时候出现了一群天狗,抢夺粮食、糟践庄稼,百姓们呼天抢地却苦无对策。后来有一位白发老人为大家出了这个主意,而当泥狗被倒下河塘时,天狗也纷纷跳进水里淹死了,农田庄稼得以保全。


在距宝堰镇仅四十公里远的南京市湖熟街道,每年四月初八日则有吃乌饭的习俗。在相关的故事里,也有一只吞日啮月的天狗。


《佛说盂兰盆经》中,佛陀大弟子目连,因不忍其母堕饿鬼道之苦,农历七月十五作盂兰盆,用百味饭食五果等施佛及僧,终使其母脱离苦海。湖熟人吃乌米饭就是为了纪念目连救母,只是把日期从中元节挪移到了四月初八佛诞日。


西晋年间,《佛说盂兰盆经》传入中原,目连救母的故事开始广泛流传,进而成为话本、戏曲的创作题材,接受着民间艺术的改编和创造,形成了古老而规模宏大的戏曲类型——目连戏。


在相关剧目的改编中,渐渐有了一个新添情节被广泛采用,即目连之母于饿鬼道投生为狗胎,因心怀怨念而吞噬日月,祸害人间。这被视作“天狗吞日食月”传说的由来之一。至于这个情节何时被编入,却没有准确记载。


其实,古人对日食、月食的天象记载,很早就有了。《周礼》中有“救日月,则诏王鼓”,便是一种原始的祭祀仪式。而先秦时,人们幻想中吞日食月的异兽,并不是天狗,而是虾蟆——蟾蜍。


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龟策列传》记载:“月为刑而相佐,见食于虾蟆。”刘安的《淮南子·说林训》云:“月照天下,蚀于詹诸(蟾蜍)。”


唐宋时也有“传闻古老说,食月虾蟆精”“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的诗句。吞日食月的主角,由蟾蜍变为天狗,大约是明朝的事了,直到清代才被广泛接受。


1873年,《申报》刊登了一篇《记月食》的文章,出现了“按俗谓天狗星食月,殊属荒诞可笑”的科学批判。其后随着天文知识的推广,“天狗吞日食月”的说法,开始不断被拿来作反面例证。


尤其被收入小学语文教材的那篇《看月食》,着实影响了好几代人,一面打破了民间传说的迷信,一面又固化了“天狗吞日食月”的观念,让今人以为这个说法自古就有。

▲图所绘为另一种长鼻“大天狗”。


天狗,到底有没有?


像猫不是犬,瑞兽亦凶兽;吃人心也好,吞日月也罢……从《山海经》里走出来的天狗,似乎一直是神话传说中的存在。人们对它的想象,总脱离不了天界:它还曾被认作二郎神的哮天犬;也被说成金地藏携来中国的“白犬善听”,即地藏菩萨的坐骑谛听。


日本妖怪神话里也有天狗,虽说是从中国传去,但无论外形还是寓意,与我们的天狗早有了天壤之别。那么现实中,这个神奇动物到底有没有?


东汉《三秦记》说“天狗”下凡,“有贼则狗吠之”,这只天狗可保一方水土,发现贼人就吠叫不止,习性和今天看家护院的狗没什么区别,十之八九就是一只主动接受了人类驯化的野狗,甚至是狼。


唐玄宗天宝十载(751年)的早春二月,宁远国(位于中亚锡尔河上游的费尔干纳盆地)奉化王阿悉烂达干派遣使者来朝,献上了二十二匹马、一头豹子和一只天狗。


此后不久,待制集贤院的杜甫,因随侍唐玄宗前往华清宫,在兽坊内见到了这只天狗:“夫何天狗嶙峋兮,气独神秀。色似狻猊,小如猿狖。”来自西域的天狗瘦健挺拔,独具神秀气势。其毛色是如狮子般的浅金,体格与黑猿一样大小。


它曾跟随帝王出行打猎,奔跑迅猛,压倒了苍鹰黄犬,“真雄姿之自异”。这只天狗令杜甫才思泉涌,挥笔写下《天狗赋》,但又忍不住慨叹,“尚恨其与凡兽相近”。


由此不难揣测,杜甫笔下的天狗,应当是细犬一类的猎犬。蒙语中有一个词“腾格里诺海”,意为天狗,实是指狼。狼是蒙古族的图腾,相传是长生天派往人间的神灵。


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也出现了“天狗”:一种为鱼狗别称,指可以捕食鱼虾的翠鸟;一种是狗獾的别称,“蜀人呼为天狗”。


值得推敲的是,这种狗獾“似小狗而肥”,形体与狸猫差不多;身上有灰褐绒毛,头部有极为显眼的三条白色纵纹;其日常的叫声和“榴榴”很像,看起来呆萌,性情却很刚猛,民间也有以之寓意欢喜的说法。


这一切,似乎和《山海经》里的描述相当匹配。当然,如同郭璞不愿相信天狗似狸,很多人可能也不愿相信它是狗獾。


但在人们放飞想象,试图把《山海经》里的异兽描绘成各种不可能的存在时,是否也想过,它可能就是我们身边活生生的一个小生灵。


再从生物分类学来看天狗,也许老祖宗的起名并没有错,这种狗獾属犬形亚目,终究还是有些狗性。当人们不再关注“天狗为什么吃太阳”这种小儿语,可能也会忘记去追究天狗究竟为何物。


然而,和《山海经》中诸多异兽一样,当我们重新聊起不知为何物的“天狗”,可以尝试突破固有认知,也提供了一个新鲜的角度去看历史。

▲图为明代彩绘本《食物本草》中的鼬科动物獾,俗名狗獾、山狗、天狗,很可能即是《山海经》中天狗的原型。

编辑:zq 作者:周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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