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怀不似旧家时，李清照、周邦彦两首宋词对比赏析

南歌子

【宋】李清照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这首词据考是李清照南渡后感怀身世之作，她借一件罗衣对照今昔，反映出大时代、小人物随岁月变化，在患难生活中失去青春，失去过去安定生活的哀痛。

词的上片由景及事，写秋夜不能成眠，哀伤落泪的情境。“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开篇就用对偶句，描述了天上与人间的情形。天上的银河转移了方向，表示了时间的推移，银河一到秋天就转向东南方，而人间也在入夜之后纷纷降下帘幕，以遮挡寒气。两句写出了夜深人静的境况。然而，人们虽垂下帘幕，隔绝了与外界的关系，但天上的银河却没有停顿下来，依然转动着，象征时间之流，一刻都不停歇。这首词的主题意识，就是关于时间流逝的。

人们在秋夜里垂下帘栊，应该已安眠入睡，但这首词中的主人公却辗转不能成眠。下面三句就是由外在的景物写到室内，写词人在深闺中的情况与心境：“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她一夜难眠，只觉得枕头和竹席上透出阵阵凉意，眼泪不禁越流越多。这里枕簟生凉，既是说秋夜天气，也是借以渲染孤枕无伴的寂寞凄苦之情。由身体感到寒冷，逼出个人内心的凄凉感受，所以就表现为“泪痕滋”，泪水不断滋长增加。那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的直露无遗的表现。哭过之后，她突然发现原来之前是和衣而卧，一整天都穿着那罗衣，那件丝质的衣服。现在她才想到要“起解罗衣”，她终于爬起来，一边把罗衣换下，一边“聊问夜何其”，不经意地问，现在是夜里的什么时候了？这一句化用了《诗经·小雅·庭燎》篇的“夜如何其？夜未央”。“夜如何其”，就是夜如何、夜有多深的意思。“其”，音基，是一个语助词。这句问话表现了她在悲伤情绪中忘记时间的无奈心情，同时也流露了她不知如何打发时间，怎样度过这漫漫长夜的焦虑心境。

她为何如此伤心？为什么会有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呢？下片直接抒发这份情。李清照这首词的情节安排相当细腻缜密。因为刚卸下罗衣，罗衣披挂在屏风或放在床边，她便看着这罗衣，触发了情绪。下片承接这“罗衣”二字来着笔。映入眼帘的是这件罗衣上面的绣花图案：“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这件衣服精巧地绣贴着绿色的小莲蓬，也稀疏地配衬着几枝金线织成的荷叶。“翠贴”“金销”都是倒装语，是贴翠和销金，那是两种工艺，即以翠羽贴成莲蓬样，以金线嵌绣莲叶纹。这是贵妇人的衣裳，词人一直带着、穿着。而今在这夜深寂寞之际，看着这旧时就穿着的漂亮罗衣，无端又触动了她的感慨，不由得便想起了过去那段旖旎美好的往事。

下面三句，李清照着意用上了“旧”这个字，来表达她深深的感喟，渲染那旧日情怀已不可再现的怅惘。“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以往在这样的天气里，穿上这样的衣服的记忆涌上心头来，那时的欢乐，包含着青春岁月与爱情幸福的感觉，所以特别甜蜜温馨，而现在呢？秋凉天气如旧，金翠罗衣如旧，可是由从前生活过来的人，她的情怀却和旧时很不一样了。这里连用三个“旧”字、三个“时”字，写出对过去美好生活的无限怀恋。“不似”两个字，则为目前的孤单凄凉的境况，表达出无穷的感慨。今昔相对的情境在罗衣的映照下，深刻地具现了物是人非的嗟叹。

从内容来看，这首《南歌子》应该是李清照流落江南后所作。有学者以为这是赵明诚病卒后，李清照所写的一首悼亡词。赵明诚病故之后，李清照处在国破家亡的苦难与丧夫的悲痛之中，所以她常常忆起南渡之前的往事。这首词抚今追昔，感慨万端，交织着她个人身世飘零的哀伤和遭际的凄苦。但不管是否和丈夫去世有关，这首词确实写出了今昔的对比带来的伤痛。它的优点是，作者没有直说今日情怀如何的恶劣，而是借生活中的一件罗衣来对照现在与过往，用睹物感怀的方式娓娓道来，真切地表现了她对生活变迁的痛切感受。这一首词以寻常事件、寻常言语来叙述，看似平平淡淡，其实情意哀伤，感人至深，容易触动读者的情绪。

少年游

【宋】周邦彦

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

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楼冲雨，幽恨两人知。

这首《少年游》写追忆往昔的生活，对照现在的情景，交织着过去的欢乐和今日的伤感，互相映衬，分外动人。它最成功的地方是它的表现手法。作者先以逆笔追叙往事，然后对照今日不如往时那样地充满着青春气息。周邦彦填写长调，常用逆叙倒插的手法，突破时空的界限，表现出多层次的叙述效果。他在小令中也常用这些技巧，交错地处理时空情景，增加了词的质感与密度，为短篇令词注入了更丰富的内涵。这首《少年游》，篇幅虽短，却经历了“昔─今─昔”，即“过去─现在─过去”三段情境的转折，既追述了过去的场景，也描写了今日明媚的春光和安乐的生活，又透露了今不如昨的心情。比起李清照词，多了一层变化。

这首词运用了有如现代短篇小说的手法，用倒叙和插叙过去与现在的场景，诉说昔日在汴京的一段爱情经历。内容相当普通，写法却很独特。

上片追忆以前相聚的地方和活动的环境，借景言情，表达了一种凄苦的情状。“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他说清晨的云霓轻淡而迷蒙，细雨飘散，轻柔如丝，从楼阁望去，春色已大为减去。这景象暗喻一种美好如春日的情怀正逐渐消失，心境也随之黯淡。回忆的镜头一开始就呈现出一幅朝云密布、细雨绵绵的图像，那风雨中的楼头，显得有些黯淡，既没有明媚的春光，也失去了温馨的气氛。

“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他说柳叶和花瓣上都沾满了雨水，好像在哭泣似的。京城的街道一片泥泞。门庭外连燕子都因为拖着一身湿毛，飞得十分吃力，或者是说燕子在大雨中也没法展翅飞翔。这三句用了“泣”“啼”“迟”等字，用拟人的手法，有意将客观的景物着上主观的色彩，流露了词中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感受。大好春光已逝，一切的美好只剩凄凉哀伤的画面。这里是否暗示情人离去、爱情失落的伤感？作者没有明说，但从“柳”之作为离别的象征，“花”之比喻女子的形貌，“九街泥重”所代表的障碍，“燕飞迟”表示无法比翼双飞，这种种意象莫不与闺中人的离愁别绪相关。

下片，先写回到现实的情况。“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词人巧妙地用“而今”两个字，联系过去与现在，形成强烈的对比。过去凄风惨雨，完全没有春天的气息，而现在女子住在华丽的屋子里，阳光洒满金屋，桃花枝干上也染遍了迷人的春色，跟往日“柳泣花啼”的境况简直是两个天地，落差实在很大。作者写“而今”的状况，只用简单的两句话，就显示出现在生活的幸福美满。从外在观察，这女子应该过着十分优渥的物质生活，仿佛一切都充满着春天的美好。

她的精神世界是否也充实美满？下面接着“不似当时”一句，就明白地否定了前面所说的，表达出今不如昔的怅恨。当时是怎样的情况呢？他说：“不似当时，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想起以前，两人曾在雨中冲过小桥的情境，现在虽分隔两处，但那深藏心底的憾恨只有他们彼此才知晓。换言之，当时虽然感到对方离开了，好像人生的春天都变得黯淡，但心里的相思仍在。比起现在看似幸福美好的生活，反倒不如当时彼此面对风雨，曾经有过的浪漫行径来得有情味。当日为情所苦，如今却没有爱情，两样的生活，物质与精神之间，究竟孰得孰失，有时真不易说清楚。

周邦彦这首词以忘不了当时那段情，来映照今日的无聊寂寞的心境，同样写情怀不再，比之李清照《南歌子》，情节却婉转曲折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