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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笑的父亲(小说)

 新用户3134eDv6 2022-12-16 发布于陕西

      在四十五岁以前,喜庆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不会笑。

      真的,从小到大,喜庆从来没有看到父亲的脸上有过哪怕是一丝丝儿的笑意。他那张古铜色的脸,老是紧紧地绷着,就像一张牛皮鼓。偶尔说话的时候,也是冷冷地板着,跟一块石板差不多。他小小的心灵里,就觉得父亲的那张脸跟自家案头母亲专门用来包饺子切菜的小案板一样,永远没有什么表情。

      喜庆曾经一次问过爷爷:“爸爸是不是天生就不会笑呀?”

      爷爷拍拍喜庆的马勺头,“瓜蛋蛋儿娃呀,你爸小的时候跟你一样,成天笑得合不住嘴呢。”

      喜庆家里兄妹五个。喜庆出生的时候,他们家刚从大家庭里分家单过,借住在大队的一个公房里。没有家的感觉,让他们兄妹几个人感觉就像水里的树叶子,被水流吹着随处漂荡,心里的感受很不是滋味儿。

      生产队的公房只有一个大土炕,原先是会议室兼饲养室,可以供八九个人围坐的。他们兄妹五个,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排排摆过去,炕就不怎么显宽敞了。炕大,但他们家的被子小,最大只能盖住三分之一。即便他们几个都像猫一样地蜷缩起来,个个都揪着被子角角儿,还是盖不住屁股或者脚。母亲冬天就把炕尽量烧热,再往炕洞里头塞很多柴末子,好晚上保暖。炕上光席片,父亲跟母亲只好盖着褥子凑合了。那个时候他们就特别渴望家里尽快能添一床新被子,好让他们晚上能放开手脚在被窝里睡个安稳觉。

      这样的状况,对于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更是一种严酷的逼迫:让妻儿老小没有家,这绝对不是一个负责的男人能容忍的。父亲那段时间,心里沉甸甸的负担,从眼睛里,脸颊上,很清楚地看得出来。尤其晚上睡觉的时候,父亲下意识地一声轻轻的叹息,他们听了都有点心里一紧。

      那两年,为了盖房子能给他们弄个窝,父亲经常几天都见不到人影子。他们睡觉的时候父亲还没回来,他们上学走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家忙活去了。他们有时候都觉得,父亲这么不顾家的,好像对这个家缺乏责任感。母亲似乎很理解父亲,早上很早起来就给父亲做好饭,让他吃了饭好出门。晚上呢,他们几个人吃完饭后,母亲洗了碗筷洗了锅,总要留一碗饭一个馍和一碟菜,热在锅里头。好让半夜时分回来的父亲吃口热饭。

      父亲本来不抽烟的。但是那一段时间经常会拿过爷爷的旱烟锅子扎一锅子。他抽烟的姿势很笨拙,不像爷爷那么熟练,而且也不像爷爷那么放松,那么享受。父亲抽烟的时候,眉头锁得死死的,跟牛缰绳上挽的疙瘩一样。

      对于盖房的认识,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就有了认识的:盖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建个家不容易!

      是的,一根木头,都得父亲拿肩膀扛回来,攒上。一块儿砖头,都得父亲和母亲凭两双手活腻,打坯,入窑,烧窑,然后再一块一块地出窑。从土窑里出窑的时候,窑洞里温度正高着呢,即便戴着棉线手套,手上都烫得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伤。生活的担子好重啊,父亲哪里有心思,哪里有时间,流露出一点儿笑意呢?

      攒了两年时间,他们家开始动工盖房子的时候,全村人都来帮忙,大家都替他们家高兴。可是,父亲好像还是没有笑意。他干活太欺心了,从打地基,砌墙,到立木,使瓦……每一个细节都得仔细思谋,他的心思全摊在这些细节上了。

      他们家搬家的那一天,母亲做了一顿好饭,算是烘房了,以示乔迁大喜。母亲脸上笑吟吟的,那是心底里幸福的流露。长这么大,他们兄妹几个人第一次发现真心笑起来的母亲那么好看,简直跟画张上的人一样。

      父亲那天倒是没板着脸,吃饭吃得特别舒心。看得出来,父亲心里的担子放下了。可是,好像又有一副新的担子压了上来:五个孩子的读书问题,已经逼到眼跟前儿了。 

      “眼看就要上学读书了,当学生就当个好学生。”父亲的话很严厉,硬梆梆的,明显是一种命令。

      他们兄妹几个人心里一紧,都乖巧地点点头。新房的喜悦夹杂着父亲对他们的嘱托,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埋头大口吃饭。

     为了上学的事情,父亲催促母亲早早用做衣服的边角废料,——角角儿片片儿蛋蛋儿的花布,给他们兄妹几个人每个人缝了个漂亮的书包。学费的事情,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弄来的(家里盖房拉了饥荒,借了不少钱),早早儿提前给了母亲叫放好了。

      他们上学走的时候,母亲一边递给他们学费,一边叮咛:“到学校了,好好念书,不要惹事,不要叫大人操心。看你爸一天忙的,别给他添麻烦了。”

      为了不给父亲添麻烦,他们兄妹几个人在学校都很规矩,虽然读书不怎么出色。父亲照旧很忙,一大家子人的吃穿,就像个大包袱,秤砣一样的压在他的肩膀上。

      叫他们意外的是,父亲虽然那么忙的,但是一个月里总要挤出来半下午时间到学校跟老师坐,把他们几个在学校的学习情况和表现情况细致问一下。有时候,他们在操场上正玩的开心,听有老师说看到父亲来学校了,他们赶快撒腿往教室跑,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心跳得“腾腾腾”的。

       遇到考试没考好的时候,父亲会在吃饭的时候提醒一下:“念书就给咱好好念。”如果碰到在学校调皮捣蛋老师告了状的,那免不了一顿揍,末了父亲还要虎着脸:“下次再惹事儿,操心着。不想念了就回来!”

      喜庆考上学的那天,村里人都来热闹祝贺。他们都夸父亲管教的好,替父亲感到高兴。父亲心里显然很高兴,但是还是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对坐在旁边的喜庆说:“看,你叔你婶儿他们对你的念书多操心的。去城里念书了,还不敢放松自己,将来工作了不要让别人笑话咱不行。”

      听得出来,父亲这话里有很多自豪满足,还有沉甸甸的希望。

      喜庆参加工作后,父亲一直还没有放松对他的操心。很多时候,父亲想的问题叫喜庆很是意外。

      “干工作要好好干,没事儿了还要多去跟领导坐坐。经常坐了,就有机会提拔了。”

      父亲的话,喜庆不太放在心上。这个社会复杂得啥一样的,没关系没门路的,你就是把领导家门槛踢烂把领导家沙发坐个窟窿,人家也不会给你机会的。他只安心干自己的工作,从来不往领导跟前凑合。父亲就有点替他发急,似乎比他还着急。

      那一次,县里要进行机关单位招考。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非要拉着喜庆过年的时候去领导家。领导看父亲把喜庆提的东西放在沙发背后,给父亲递了一杯茶水,然后打着官腔:“考试的事情,谁也没办法的。”

      父亲两只手托着茶杯底部,脸上挤满了真诚农村人特有的纯朴的笑。父亲说的很真诚,也是打心底里的笑,但是却刺得喜庆的心生疼。喜庆真后悔跟父亲一块儿过来,他一直想忘掉父亲脸上的那一次笑容。可是,却怎么也忘不掉,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经常会浮现出来。喜庆的很多努力,都是从这里得到了动力的。

      自从儿子出生后,父亲脸上的笑从来都没断过。这叫喜庆感到非常意外:原来,父亲笑起来的时候那么叫人看着舒坦啊。那是一种无遮无拦,是真正从心底里溢出来的开心和幸福。

      但是,好像是他们父子经年累月形成了固定模式,父亲在喜庆跟前还是不太有笑脸。

      那年过年的时候,吃完团圆饭,发完压岁钱,孩子们跑出去玩的时候,喜庆坐在家里的热炕上看春晚。父亲和母亲还在厦子房里忙活着什么。——他们老是这样,年年如此。

      喜庆上厕所经过厦子房的时候,打算看看父母在干什么。透过门缝儿,只见父亲手里拿着他念书时候得过的奖状,还有他工作时候获得的荣誉证书,那么专注地看着。脸上是一份喜滋滋甜蜜蜜的笑,简直都让父亲的脸盘儿像一朵炸开的大丽花了。

      喜庆呆住了: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父亲在他跟前永远都不会笑呢。

      喜庆没敢出声,悄无声息地回到炕上了。他再也看不进去春晚了,脑海里翻腾着自己记事以来关于父亲的一切记忆。外边的鞭炮声连着串儿的炸响,喜庆的心里也是炸响:他希望父亲这张偷偷笑着的时刻能够长久些,再长久些,让他的每一天都像这新春一样一直这么快乐!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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