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通行编撰体例,虽然“秋水”常被列为《庄子》“外篇”中,但历代笺注大家和诸多学者并没有因其非“内篇”而忽视其理论价值,恰恰相反,他们一致强调“秋水”在《庄子》中的重要性,如王夫之认为“此篇因逍遥游、齐物论而衍之。”(《庄子解》)学者陈引驰认为,“《秋水》或许可谓是《逍遥游》 和《齐物论》之间的一个连锁、一座桥梁。”(《庄子精读》)傅佩荣也认为,《秋水》之“论述之精妙,可与《齐物论》并列佳构。”(《逍遥之乐》),等等。仅以“秋水”篇中的“小大之辩”主题为例,就包含着多重哲学意蕴,且具有强烈的现实启示性值得探究。

  其一,从“同类”比较向“跨类”比较的提升。河伯东行至海,窥见海之大,发现了自己的小,点明河伯“有耻且格”之心。“知耻近乎勇”是儒家推崇且赞赏的观念,河伯在此层面上充当了“儒子可教”般的角色。但《庄子》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常常把“孔子”作为故事主人公加以“批判”之,以此,海神与河伯的对话可视为庄子对“儒教”的“诘难”。

  海神首先对“知识”何以可能做出具体分析,认为“识见”的来源及其限制主要体现在边界空间(拘于虚)、生存时间(笃于时)、教化规训(束于教)三方面。河伯与海神的相见之所以可能,恰恰是因为时间与空间的源发状态发生了变化,“秋水时至百川灌河”,若没有相应的汛期,河伯则固守一隅,无法一睹天外之大海而自小。海神进一步指出,就“水”而言,“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但是如果跳出“水”的“同类”思维转入“跨类”比较,则“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这种转变蕴含着深刻的生活哲学智慧,能够给“入局者”带来现实启示。一方面,“局中人”终其一生“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精心营造“事业圈”,甚至为一较高下(大小)而“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但“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齐物论)跳出自我限定的“水”圈,以“去蔽”的姿态“敞开”,将会豁然开朗,因为即使大若海,在天地间仍是小石小木之于大山也。这种道理绝不是简单的相对主义和虚无论调,而是表明,放眼开阔与格局雄浑之于解放“固定思维”的重要性,它能够为孜孜于“圈”中而备受折磨者提供“天眼”解脱之道。因此,从“水”走向“非水”,从“同类”比较跳出,跃向“跨类”比较,是一大根本性飞跃。若无此跃升,后面的小大之辩则无法进一步转化。

  其二,从“空间”比较向“时间”比较的转向。在“跨类”比较中,海神引譬连类,气势如虹般列举出连串对比性物象,来显示小与大的相对性,如四海与天地、中国与海内、人与万物,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句颇难费解,其中的逻辑关系值得进一步考察。前半句“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通行解释为:能够命名的物数以万计,而人不过其中一种而已。这里体现出“齐物”思想的基本要义,即把人与万物等而视之。“人处一焉”不能理解为对人之主体性的消解,而是反驳那种建立在人自身之上的主体性,以这种主体性自视之,则会陷入“意识”的成见之中,无法回到“事物”本身。以此,庄子的“齐物论”在某种程度上与胡塞尔现象学的“直观”具有潜在呼应的可能,它们均代表一种通往真实的“认识论”。当然,把万物与人等同,并非庄子的独创和根本意指,如孔子有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更是直接以谦卑“畏天”意识,来合理安放“人”的位置。庄子所试图超越的,恰恰是这种谦卑意识与认识本身,这种超越在后半句的解释中得到了体现。

  后半句“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聚讼纷纭,仅关于“卒”字释义,历代注疏就各不相同,如崔譔云“卒,尽也。”郭嵩焘云:“人卒九州,言极九州之人数。卒者,尽词。九州之大,人数之繁,其在天之中,要亦万物之一而已。”今人陈鼓应认为“人卒”即“人众”之意;(《庄子今注今译》)丁展成曰:“'卒’当为'萃’之借字。言人聚处乎九州也。”(《庄子音义绎》)若不过分拘泥于原文具体语境,单从字面义而言,以上三种解释都能够自圆其说且含有不同的哲学意蕴,但其中最具逻辑递进性的解释应是“聚合”之义,这主要因为:一方面,“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已经点明,作为命名符号的人,是可名万物的万一,在这里,显然存在一个“命名者”的身份,而只有宇宙本身能够充当这一角色,即以宇宙之大视人类之小,尽管往来九州众生荟集熙熙攘攘,作为集体的人仍然是小。另一方面,作为动词的“聚合”,所凸显的恰恰是人之构成的时间性和实践特征,大写的“人”是具体的、动态的人的集合。以此,舟车相通,谷食所生,它就不仅仅代指空间的占据,如郭庆藩的整句解释:“中国九州,人众聚集,百谷所生,舟车来往,在其万数,亦处一焉。然以人比之万物,九州方之宇宙,亦无异乎一豪之在马体,曾何足以介怀也!”(《庄子集释》)更表征着人之实践活动的对象化体现,是空间向时间的生成,是符号的人向活动的人的转化。这里的人不再是静态、孤立的整体的人,而是活动、延续、相互交往的“人的整体”及其实践活动的空间时间化,因此,无论是个体的人与集体人的比较,还是集体的人与整个宇宙比较,仍然是“小”。再一方面,谷物与舟车直接对应着人的衣食住行,维系着人的基本生存活动,是人之生命延续的基本条件和活动对象。但斗转星移,“人生代代无穷已”,作为个体的人与这些条件相比,又何其“变易”与渺小。人及其活动范围的空间占据转向了人之生成的时间延绵不绝,时间本身具有无限性。最后,更为重要的是,只有实现从空间到时间的转化,才能开启下一段论述:“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任人之所忧,仁士之所劳,尽此矣。”这不再是对“清静无为”思想的表层肯定,而是将人类整体的“人事”之功与宇宙浩瀚时间绵延相比较。因为如上所述及,从“人事”圈层来看,三皇五帝代表着“人事”功业的极点(大),仁人志士纷纷效法之;而从“宇宙”外部来看,人本身仅为万物一类,即使三皇五帝的“人事”之功又何其小。因此,只有在“时间”中才能补正“空间”中的静态比较,实现“小大之辩”的动态比较。

  其三,从“绝对”向“相对”的转化及“比较”的消解。如果说以上论调即使“跨类”比较也有绝对化特征,那么,接下来海神则试图从“类属”内部消解这一绝对性。针对河伯“大天地而小毫末”的疑问,海神以“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进行开导之。其中,“量”“份”“终始”等词均蕴含着丰富而鲜明的佛教文化色彩,对此学界多有述及。以“量”为例,佛教中有“现量、比量、譬喻量、神通量、圣言量”五种常见形式,学者熊十力更直接以“量论”作为“认识论”。这至少表明,“量”本身可以作为“认识”物的重要方式。“物”作为认识对象,总有“量”(认识)不尽处,认识者自身视角限制当然是最直接的主观原因,但客观原因则是事物本身不断变化,“物”永远处于构成态中,而非“现成物”。进而言之,每一对象均有属于自我的“量”知方式,在比较不同对象时,无法以同样的“量”(尺度)来衡量不同对象,“小而不寡,大而不多”,在不同“量”的观照下,小与大的绝对性被消解。同时,“量”的变动不居也源于“时”无止,“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正如学者孙周兴以海德格尔思想为基础提出“圆性时间”一样,在庄子这里,“时无止”所体现的恰恰是“圆性时间”的运转,以此,遥不可及的东西不值得烦闷,唾手可得的东西也会渐行渐去,“量”在时间的裹挟中再次显现出小与大的辩证性。

  紧接着,河伯的疑惑更值得玩味,“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河伯的发问是典型的空间性问题。事物的“形”是空间占有,如三角形、圆形、曲形乃至大与小的区分,也是物之“形”在空间中的占有问题,即数学中的面积、体积、周长等问题。与之前彻底的否定相比,此次海神的回应略显含混,虽然无法辩驳以形式空间作为“小大之辩”的基础,但他坚持认为,执拗于“小大之辩”已没有太大的意义。对海神而言,从“形”上区分小与大并不重要,或者说,以“形”区分,并不代表能以优劣“等级制”来看待二者的关系。谚语云:“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以大观小,无法看到小之精微;而以小观大,亦无法一览大之边界。“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在海神看来,从有“形”视之,可言说者是大,可意会者谓精,只有至大与至小才能“无形”,“无形”则“数”无法量,“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换言之,无论是言说还是意会,其所面对的对象总是可以把握、捕捉或触及的,是具体的“有”,而只有“不期精粗”之物方能几于“道”。至此庄子完成了老子“道之为物,惟恍惟惚”的具体注脚。

  总之,从小大的消弭必然会引出贵贱、有无、常变等二元命题的解构。海神认为,洞察事物形态有六个常见的透视点,分别是道层、物层、俗见层、差见层、功用层、取舍层,只有从道层出发,二元对立的“分别见” “等差见”才能真正“去蔽”;只有消解“小大之辩”的基点即“比较”自身,才能真正实现“天”命,进而道法自然“是谓反其真”。 

​ 《光明日报》( 2022年12月17日 11版)

​​外篇·秋水原文

​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 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 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 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道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 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 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 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 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 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 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 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 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 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 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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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 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 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 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 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 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 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 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 微也;郛,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 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 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 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 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 ,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 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 。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 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 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 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 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 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 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 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 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 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 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 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 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 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 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 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 。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 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 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 ,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 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 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 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 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 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 ’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 “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 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 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 足趻踔而不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 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 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 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 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 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 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 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 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 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 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 、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 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 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 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 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 ,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 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然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 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 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 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 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 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 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 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 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 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 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 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爽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 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 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于邯郸 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 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 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 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 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 为鹓鹐,子知之乎?夫鹓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 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鹐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 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 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 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