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还是年鉴学派创始人布洛克提出的“通过过去来理解现在,通过现在来理解过去”著名公式,其实质乃是一种学术视角的转换、研究路径的探索。诚然,此种探索不仅可以凭借对旧有框架的突破实现对传统的超越,而且亦可借助新颖之切入点实现对以往定论的改写。张世明教授积十七年之力完成的五卷本《法律、资源与时空建构:1644-1945年的中国》,将法律规则与经济资源的纠葛关联折射于三百年的历史时空,凭借严谨的治学之风、细腻的书写文笔,为我们描述了肇端于清、延展至民国、关涉于当下的长时段范围内的边疆民族、司法场域、经济开发以及军事战争等历史图画的恢宏之像。 尽管跨学科研究在当前已成为泛滥成灾的格套之辞,但要真正做到跨学科却绝非容易之事,不仅要求不同领域的专业知识与精深见解,而且还需经年累月的摸索与打磨。该五卷本便是以综括的形式向我们绽放了作者跨学科研究的积淀与坚持。在这种多学科间相互作用、相互补充的“跨学科”研究之下,作者亦向我们展现了古今贯通、中西贯通、学科贯通意义上的总体史研究方法。 作者凭借一己之力向学界展示了纵跨三百余年,兼涉边疆民族、经济变迁、军事制度以及司法场域延展的跨学科式合作下的长时段研究。边疆民族卷旨在探讨17世纪中叶到18世纪的清朝政治空间格局的形成,在从历史学以及国际法学的角度进行论证的同时,还试图从时空理论的宏阔视域揭示中国近代以来之民族国家的建构与变迁。军事战争卷则将时空向后延展,通过18世纪到19世纪中叶中西方军事力量的对比研究,从制度变迁的角度探讨了鸦片战争后中国积贫积弱的深层次原因。关于清代法律的研究,司法场域卷则借用费肯杰教授的“推参阐述”理论,通过对狱政、领事裁判权、发审局、就地正法、清末修律等问题的纵向考察,向我们揭示了19世纪中国法律规则的整体演变。至于经济卷,则通过对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中叶经济开发的研究,反思资源与民族国家建构、时空观念变迁等问题间的关联与反应。 虽然“宏观”与“微观”的概念往往会给人以尖锐鲜明之对立和非此即彼之选择的感觉,但两者的结合实乃洞悉纷繁复杂之历史问题的不二法门。该五卷本以恢弘的宏大叙事方式,勾勒了1644年至1945年间中国的动态演变。不过,这种宏大叙事并非教科书式的政治、经济、军事、法律、思想的简单罗列,而是通过对资源的解说探究法律规则的产生、时空观念的建构间交互影响与彼此冲击。总而言之,乃借助对呈现于表层的制度演变、规则衍生、社会变迁等问题,去探寻此类变化背后的深层次“变化”。即借助资源、时空建构以及法律规则的概念解说17世纪以来清朝的变迁与更迭。 在这种宏大叙事背后亦暗含了各卷对不同历史时段、相异历史问题的深层次分析,即通过“深描”的方式将各卷所关注的历史图景精致生动地描绘出来。边疆民族卷集中阐释中国当代国情的“地大物博”与清朝版图奠定之间的关系,军事卷则围绕近代中国的落后与西方“船坚炮利”间的关联之类的核心问题展开,司法场域卷则集中探讨了资源紧缺所导致的法律规则的演变,经济开发卷则探究了人口压力下经济空间形态的变化等问题。 作者的学术研究,横跨历史学与法学两大领域。其长久以来的努力与探索,亦是试图通过对考据学与法学方法间底层语法规则的探究从根本上打通史学与法学的隔膜,在推动法学“历史化”的过程中构建与“法律史”相区别的“新历史法学”。此五卷本可以说是作者长期关注考据学与法学方法且一直耕耘之结果。 在司法场域卷中,作者坚持以“自上而下”、“首尾贯通”的方法考察清代司法的内在演变逻辑,对清代司法制度成型于康雍乾、变革于清末修律的定论进行了独具特色的反思。通过对乾隆末期凸显之班房、嘉庆初年开禁之京控、道光年间确立之领事裁判权、道咸时期产生之就地正法、同治时期全面引入之发审局、光绪末年间流刑废除与监狱改革的具体分析,凭借资源、规则等概念揭示了清代司法制度自乾隆至清末修律间的内在变革、阐释了清代司法制度以及法律规则独特的演变路径。 清代司法在乾隆以后不断变革,嘉庆年间的开禁京控以及道光年间出现的就地正法,预示着清代司法开始逸出乾隆时期定型的框架体系,呈现脉象散乱之兆。体现清代司法专业化、现代化的发审局的出现,不仅暗示着权威性资源与配置型资源紧缺所导致的法律规则演变,而且在各省建立审判厅时又被转换成可资利用的司法资源。按照“人口膨胀———资源紧张———讼案增加、积案久滞的司法场域生态链条的自然延伸逻辑”,又可以解释监狱的人满为患以及游离于其之外的班房的出现与待质公所的产生。此外,资源的稀缺致使王朝只能集矢于命盗重案而将户婚田债视为“细故”,并不自觉地采用刑事手段处理民事案件以降低成本,进而导致民事案件泛刑化。 虽然从时间纬度来看,此书涉及的历史阶段较为宽泛且距今颇远,但这种长时段的考察却能为我们提供一种纵向思考的平台。此外,其间所牵涉的诸多问题以及现象亦可以穿透历史折射于现实,进而为当下提供一种启示与借鉴。此种兼及历史研究与现实反思的长时段考量,不仅会让我们注意到一些传统研究所忽略的层面,而且还能为历史研究提供不一样的解释路径与反思视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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