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春王正月”是孔子《春秋》开篇首句。与其说这是一句话,不如说是一个表时间的短语,因为它缺少谓语,而谓语是句子的主干,缺少了主干的句子是不成为句子的。康有为就曾考证,“元年春王正月”这句话是经过孔子“笔削”的,在笔削之前的原文应该是“一年春一月,公即位”。 比较原文《春秋》与笔削后的《春秋》: 原文:一年春一月,公即位。 笔削后:元年春王正月。 我们看到,经过孔子笔削的《春秋》与原始《春秋》首句相比有了很大改变,主要在于: 一、一年改成了“元年”; 二、一月改成了“王正月”; 三、删掉了“公即位”。 孔子为什么要对《春秋》进行如此大幅度的“笔削”,其用意究竟如何?我们慢慢分析。 元年与一年都是首年之意。谁的一年?鲁隐公的一年,从历史坐标上来说,即公元前722年,鲁隐公在这年的正月即位成了鲁国第十四代国君,亦即春秋首任鲁国国君。 那么,孔子为什么要把(鲁隐公)一年改称元年? 元字,从一从兀,兀像人形,上面的短横指头的部位,故元的本意即人头。从人头本意可引申为很多意思:第一、天、君、开端、根源、元气,等等。 而何休在《公羊解诂》中更是指出: 由此我们得出一个结论:《春秋》是把鲁隐公当作王者看待的,不但鲁隐公是王,之后的十一位鲁国君主都是王,也就是公羊学家常说的“春秋王鲁”,此处的“王”字要读成去声,意思是“以鲁为王”。举一个例子更能证明这一点,春秋十二任鲁国君主死了都叫“薨”,而别国君主死了一律称“卒”,哪怕齐桓公与晋文公死了也是“卒”,明显比鲁国低一等。也就是说,鲁隐公即位之年不叫一年而叫“元年”,用意即是“春秋王鲁”,体现了孔子要把鲁国改造成王道仁政试验田的伟大理想。 春,好理解,一年之首个季节,即“岁之始也”。 “一月”为什么改成“王正月”?此处的“王”指谁?上面说了“春秋王鲁”,那么这个“王”是不是指鲁隐公或者鲁国别的什么君主?或者是指当时的周天子周王?答案是:都不是。 众所周知,周平王迁都洛邑后,西周就成了东周,东周又分为春秋和战国两个阶段。在这期间,周天子早已失去天下共主地位,五霸、七雄相继坐大,最后周朝更是被秦国所灭而以秦朝代之。春秋时期的周王卑贱到不用说号令天下,就连被诸侯国君偶尔“接见”一下都成了难得的奢侈。所以,“王正月”中的“王”显而易见肯定不是指当时的周天子。不指周天子,那就更不能是鲁君了,否则岂不成了僭越? 公羊认为“王正月”中的“王”是指周文王。我们知道,周文王父子三圣,即周文王昌、周武王发和周公旦。严格意义上说,周文王并不是王,因为他在世时,天下的王只有一个,那就是商纣王帝辛,哪怕“三分天下有其二”,姬昌还是要尊帝辛为王。直到文王去世,其子武王发大会诸侯共讨商纣,以周代商,周家才真正当上了王。但不管怎么说,周朝的一切礼仪制度都是周文王和周公旦定下的,影响了后世数千年,从这点上说,称周文王是周朝的开国君主乃至历朝天子的典范都不过分。 问题是,周文王以及西周时期早已不在,此处为什么还要把周文王搬出来呢? 何休的解释很精确,他说: 周文王创立的小康社会早已成为后世模范,周文王制订的律法礼仪早已成为后世准则,虽然他人已不在了,然而他的政治遗产是如此强大,直到今天我们还在效仿着他,亦即“法其生不法其死”。 正月,并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农历一月,起初是写作“政月”的。什么叫政月?国君在开春第一个月即位昭告天下:我受命于天,天命归我,我现在就要代天来布政。故而这个月就成了政月——发布政令之月。董仲舒在其《三代改制质文》中指出: 意思是:新王接受了天命而称王,制定正月来顺应天意的变化,制作科条来事奉天地,所以叫做王的正月。 后世避秦始皇讳,渐渐把“政月”变成了“正月”,一直沿用至今。夏商周三代正月是不一样的,夏朝正月是农历一月,也就是我们现在还在沿用的正月;商朝正月是农历十二月;周朝正月是农历十一月。按礼制,不管朝代怎么变,正月只能在这三个月中选,秦始皇政硬要把农历十月规定为正月,所以他这个朝代就是非法的,违反天意的,与天斗与人斗的非法朝代难道会不短命吗?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大的一个问题:孔子为什么把“公即位”三字给删了? 先看公羊的解释: 为什么不说“公即位”?是为了成全鲁隐公的意愿。鲁隐公有什么意愿?他是想把国家治理好后将君位还给鲁桓公。 大家已经知道一个史实:鲁惠公死后,因夫人没有儿子,继位者只能在两个庶子——鲁隐公和鲁桓公中选,其中鲁桓公母亲的地位比鲁隐公母亲的地位略高些,子以母贵,鲁桓公就比鲁隐公尊贵。按照“立子以贵不以长”原则,该当由鲁桓公即位为君,但因鲁桓公当时尚在襁褓中,满朝文武遂力主由年长又贤的鲁隐公即位,鲁隐公勉强答应暂时摄政,但承诺等鲁桓公长大后即将君位还给他。所谓“公之意”就是指这个承诺。故而,鲁隐公虽然名义上是鲁国国君,但他的内心其实是不愿意做国君的,为了成全他这个愿望,孔子在修订《春秋》时就把“公即位”三字删掉了。 问题又来了,上面已经说过,春秋是把鲁国当成王者看待的,但首任王者的即位问题就如此不明不白,所谓的“春秋王鲁”又体现在何处? 说是“春秋王鲁”,其实鲁国十二君,真正称得上有王者气象的一个都没有,最为后世推崇的鲁僖公在位时还饱受齐国侵略,不得不向楚国借兵自救,后又依附于晋国,光凭这一点就不能算有王者气象,至于其他的就更没有资格了。不但如此,春秋鲁国从头至尾充斥着弑君杀嫡、不守礼法、强臣压主、三桓执政、驱逐国君乃至陪臣执国命之类丑恶现象,政治闹剧举不胜举。 就是这么一个国家,孔子竟然把它当王者看待?这其中又有什么玄机呢? 孔子心目中有四大圣人:尧、舜、周文王和周公。其中尧和舜都是大同社会即“公天下”的君主,周文王是小康社会即“家天下”的君主,因为从夏朝开始,选贤任能的公天下就变成了父子相传的家天下,这样的社会再好也只能是“小康社会”,而绝不能达到“大同社会”的境界。所以,在这四大圣人中,孔子极力推崇的是前两位即尧舜,最为推崇的是舜,因为舜不光是“天下为公”的典范,又是“无为而治”的典范,真正做到了“治大国若烹小鲜”。 在《礼记》中,孔子早就提出了他治国的最高理想就是实现大同社会: 孔子还说: 据此,我们隐约知道了孔子的真实想法: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文王已死,文不在兹乎?错,文即在兹,兹就是我孔丘! 孔子去世之后2500年左右,有个叫孙文的人再次高举“天下为公”大旗,以实现大同社会为己任,革满清王朝的命,最终惜成中山版素王,令人扼腕。 所以,孔子借书鲁国而实行王事,非真指鲁隐公为王者,而只是一种比况。孔子的真正用意,是通过春秋笔法对史实进行褒贬,指出治国应该怎样做,不应该怎样做。故《春秋》非史非经,亦史亦经。 那么也就很明白了,“春秋王鲁”其实就是孔子自比为王!但孔子这个王只是个有德无位的素王,孔子能做的也只能是假托《春秋》来实现王道仁政,为后世立法,为天下开太平。 所以不书鲁隐公即位其实暗指孔子自己不能即位,无缘为王而已!而这层意思并不通过春秋笔法显现,而是从不书中看出其书,一如国画中的“留白”,是需要我们深刻体悟的。(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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