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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章回】四十五年前“花木兰”会战徐洪河 | 散文 马淑宝

 文化佳园 2023-01-06 发布于江苏

年初,夫人疗疾在医院小住。临床有位赵姐,邢楼镇五圣堂村人,刚过花甲的年纪,常年与丈夫一起在南方某城郊包地种菜,因腿疾回来住院治疗。赵姐说话响亮,笑声爽朗,带点鲁南口音,很爱聊天。
那天,俩儿子、媳妇同来医院看她。俩媳妇都是外地人,穿戴新潮,大家多次让坐,她俩只是扫了病房凳子一眼,仍坚持站着说话。赵姐在说笑间,就聊起了她的“想当年”:“想当年,俺还是花木兰的时候,可没有现在的孩子那么娇气。”
“花木兰?”我有些好奇,觉得这个称呼好美,脑海中即刻想起了“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的那位代父从军的花木兰,“怎么自称花木兰呢?”我问。
“在俺那地儿,当年对没出嫁的女孩子,都称'花木兰’”, 接着,又略感自豪地说:“各队有'花木兰班’,白天一起出操上工,夜晚一起唱歌认字,冬天还一起扒河呢。”
“'花木兰’扒河?”我又问。
她有点不屑地说:“那有什么奇怪的?不仅年年冬天上小河工,俺还出过远门去扒徐洪河,搞过大会战呢!”
这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从小生长在农村,知道每年忙完秋收,生产队就开始筹备大小河工。小河工一般都在本公社地盘,扒一些小河及内外三沟;大河工属县级以上的大型水利工程,一般都由男劳力出工。年轻的女孩子出远门扒河,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就试探着问:“赵姐,能给我们讲讲'花木兰’会战徐洪河的事吗?”
“哈哈哈!那有什么不能讲的?”赵姐爽朗得笑着说道:
“那年初冬,徐洪河工地来通知,说俺公社落后了。公社指挥部紧急要求各队抓紧从家里调人打支援。当时,俺队里能去的男劳力都去了,再增人就只能从“花木兰”里排人。结果大“花木兰”排完了,人数还不够,又从我们“小花木兰”里又排了三人。”
“你当年多大了?”我问,
“十六周岁。”
“你当时乐意吗”我又问,
哪有什么乐不乐意的!年年扒河,不管排到谁,还不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赵姐接着说: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微明,俺一伙十三个“花木兰”,各提铺盖、碗筷,就从五圣堂(村)出发了。”
那会儿农村还没通汽车,河工工地在距家一百多里外的八路镇,背行李步行,大家都有些犯难。她们去找队长,想搭生产队手扶拖拉机去工地,可队长不让。说手扶机上码着柴草棍棒,开起来摇摇晃晃的,不安全。没办法,她们只能步行。路上不时有拉柴草的手扶拖拉机从她们身边驶过。她们背着行李,不时地躲避着车流,晓行夜宿,绕弯打斜的,一百四十多里路走了两天多的时间,路上在农户家借住了两宿,第三天才赶到工地。好多人脚底都磨出了水泡。
工地上已为她们搭好了工棚。工棚没墙,两檐到地,缮着麦草,就像三角罩子趴在地上。棚内一头堵死,一头留门,大白天棚内都是漆黑漆黑的。棚子中间一人多高,留一条通道,两边地面铺层麦草,麦草上摆芦席。“花木兰”们分成两排,一个挨一个地睡在这个大官铺(大通铺)里。
赵姐说:“工棚倒还暖和,就是太矮,每次穿脱衣服都得猫着腰。”
这时,大儿媳插话:“有卫生间吗?有洗漱和换衣服的地方吗?”
赵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在漫野湖里,哪还有什么卫生间?更别说换衣服的地方了。只是离“大官铺”远一点的地方给圈个粪茅子。”
“什么叫粪茅子?”两个儿媳妇几乎同时问道。
赵姐还是收不住笑,一边笑一边用手比划着道:“就这样的,用玉米秸围了一个圈,留个门,专门给人在里面大小便用的,就叫粪茅子!”

俩媳妇相互做了个鬼脸。赵姐继续说:
“第二天早上,俺刚走出工棚,远远就看到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头。堰上立着一排溜手扶拖拉机,“叭叭叭”的一齐冒着黑烟。河塘里,有挖的,有抬的;有在水里挑龙沟的;有手握车把,倒推着装满泥土的板车,随着手扶拖拉机牵引的钢丝绳艰难爬坡的。整个工地机器轰鸣,你追我赶,号声震天。
当她们走进工地时,满河筒子就像发生了地震,男人们迅即“嗷嗷”的大叫起来,震天动地的。
俩儿媳颇感迷惑的问:“怎么啦?嗷嗷啥的?”
赵姐道:“俺也不知道嗷嗷什么的,是兴奋?是稀奇?还是看不起我们的?俺个个脸都羞得通红。这时,俺队有个老长辈把铁锨往地上猛力一插,睁着血红的眼睛吼道:'奶奶的!嗷嗷个什么东西的!’随后,嗷嗷声这才慢慢消失。”
走进工地才发现,她们队真的落后了。随即,队长把她们中两个最小的“小花木兰”,一个安排去伙房帮厨,一个替下男劳力去拉手扶拖拉机牵引绳,余下的组成一个“花木兰班”,与男劳力配成六付抬子。从此开始,直至河工完工,抬土的杠头就从来没再离开过“花木兰”们的肩膀。
大家都想把进度尽快赶上去。第一天还好,能多抬点就多抬点,能走紧点就走紧点,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气氛,也让她们暂时忘记了膀子的疼痛。到了晚上,躺在被窝里才发现膀子都被压肿了,个个都疼的睡不着觉。第二天早晨,只要把杠子往肩上一放,就钻心的疼痛。
赵姐说:“没办法,俺就用两只手在膀子前托举着杠子头,来减少些疼痛。真的,那会儿眼泪都要出来了。”
后来,随着河道的挖深和河堤的增高,抬土爬坡的难度越来越大。为防止爬坡打滑,斜坡道上每隔三四十公分挖一个脚坑,一副杠子的前后俩人必须步调一致,一步一个脚坑,慢慢往上移动。后来,直接抽调男劳力,男女组成一副杠,“花木兰”抬前杠,男劳力抬后杠。
二儿媳插话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哪还有那个情调?是为了能坚持干下去!当'花木兰’实在走不动了,男劳力就把泥包往自己跟前挪挪,推着前杠往上走。
赵姐又说:“寸土伤人哪。每次抬起一抬土,从河底看向堤顶,就像有几层楼高,从心里打怵。”后来,我查阅了徐洪河八路段断面资料,此段为平地开河,河底到堤顶的垂直高差为13米左右。
为了赶进度,民工团长在工地的大喇叭里表扬了'花木兰’班。要求各大队、各生产队尽快从家里调'花木兰’来帮工。整个河道里来回飘荡着团长沙哑的声音:“各位老少爷们!各位兄弟姐妹!咱早干完当先进拿奖励是干,晚干完当落后挨怂也是干。图什么?!咱是想当先进?还是想充孬种?大家掂量着看!”生产队长们也都拼了:通知家里,把生产队喂养的准备分给社员过春节的猪杀了,全部拉来河工改善伙食!那段时间,每个食堂里,顿顿白面馒头,猪肉炖白菜粉条,各人尽饱吃。各工段陆续调来了不少花木兰或妇女劳力(已婚),大家的干劲都给鼓动起来了,各队开展竞赛,几乎天天加班加点,一天改成吃四顿饭,天不亮就起床,天冷,伙房提前烧好了稠稠的面疙瘩汤,每人喝上一大碗,暖和暖和身子就开始干。干了两个多小时天才亮,再吃早饭。记得那年刚进腊月下了一场大雪,北风裹着雪花满天飞,可工地上没有一处停工。工地内外两重天:大堤外的麦田里一片雪白,大堤内几乎不见了雪的影子。
连续仨月,“花木兰”班始终跟男劳力一样,奋战在冰天雪地的人海里,期间没一人怕苦请假回家。进度终于赶上去了,但姑娘们的手上、脚上、膀子上都烂了,有的是冻烂的,有的是磨烂的,有的还长出了厚厚的茧子 ;她们的脸上也被寒风皴出道道裂痕,泛出条条暗红;她们矫健的身影,就像工地上一尊尊闪着紫铜色光的少女群体雕像。
我们都被赵姐描述的场面震惊了。这时,大儿媳感慨道:“那个时代的人真是受苦了!”
赵姐看到大家沉默的表情,接着说:“俺受这点苦算什么,有的人还把命留在了徐洪河上了。”我深信此话不假。当年在老家,就知道邻庄有一个与我同龄叫“彭四”的小伙子,在徐洪河工地,被一辆断了牵引绳的运土车碾死在河坡上。
赵姐讲到这里不愿再说下去,满脸的笑意已不知从什么时候消失了。我的心被深深地感动了:为这般花季少女们的拼搏精神所感动,为当年农家子弟的奉献精神所感动……
为了打破沉默,我顺口问了一句:“后来你又去过徐洪河吗?”
她淡淡地回答:“没有。”
历史不会忘记他们。

《徐州市水利志》载:
徐洪河北通京杭大运河不老河,南接洪泽湖,全长187公里。自上世纪七六年冬开始,至九十年代初,前后六期共出动民工80余万人,完成土方8000余万方……
《江苏省志.水利志》载:国家分别于1978年、2008年两次颁文,将徐洪河列为南水北调东线调水复线河道,除满足三级通航标准(千吨级)外,与京杭大运河一起,汛期为徐州地区行洪除涝,汛后为华北地区送水……
今天,徐洪河上早已建设完成“中国南水北调邳州泵站”等多座调水工程,每年引来数亿立方江水淮水,浇灌着我国北方大片干涸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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