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浆水
有一种味道,自小就植入了甘肃人的味蕾,陪伴甘肃人一生。那就是浆水酸酸的味道。
看似简单的浆水,没有经验,却做不成。况且,一旦离开甘肃,气候、空气不一样,即使有制作浆水的经验和技术,也不一定就能做成浆水。这时候,你就不得不佩服身上沾满草屑和尘土的陇中妇女,在生活中却干净得令人惊讶。因为在制作浆水的过程中,捞菜的筷子、烫菜的锅、装浆水的缸(或者其他器具)沾染上一点点油腻或脏污,浆水就会发臭,只得倒掉重做。制作浆水时,她们将酸菜缸擦得异常干净,也会将自己收拾得十分干净;舀浆水时,勺子十分干净;做饭时,灶头十分干净。
这使我又想到陇中人的院子。陇中风大,土厚,但陇中人的院子总是扫得非常干净。房子里的摆设、用具,甚至门窗,都收拾得非常干净。因为每个陇中人都懂得:院子、房屋、茶饭,是主人的面子;自己的形象,倒在其次。
陇中人评价一个家庭的女人能干不能干,主要看她做的茶饭。茶饭里,主要看擀的面、做的浆水。新媳妇娶到家,要吃“试手面”,就要看新媳妇的擀面功夫和婆婆的浆水做得如何了。形容面擀得好、切得好,就说“擀是擀哈的纸叶薄,切是切哈的钢丝面,下在锅里团团转”;形容擀得不好、切得不好,就说“擀是擀哈的驴汗葺(厚得如毡),切是切哈的打马鞭,下在锅里不动弹”。面擀得再好,也要浆水香,不然,最终还是得不到好评。因为陇中人吃长面,不但要吃甜饭(有肉的臊子面、清油菜蔬做的一锅面等),还要吃酸饭(浆水饭)。往往是先吃一碗臊子面,再来一碗浆水面。那碗浆水面,既检验了新媳妇的擀面手艺,也检验了婆婆做浆水的手艺。要是面擀得不好、浆水不香,就会被人评说好长时间。因此,陇中的女人,都已能做浆水为荣,不会做浆水为耻。做不好浆水的女人,老是抬不起头。
浆水漏鱼 春天,她们采来苜蓿;夏秋,她们剜来苦苣,铲了“文芥”(一种油料作物的嫩苗)、割了芹菜;冬天,她们收来包菜、白菜和青头萝卜。四季里,不同的菜做成的浆水,味道不同,却总是飘香。浆水,既是生活的一部分,又像是一种宿命。
我的老母亲,一辈子就没离开过浆水。小时候,家里人多,粮食却少得捉襟见肘,饭里几乎一半就是浆水酸菜。印象最深是浆水杂面饭。扁豆面加上少量莜麦面、白面(小麦面),擀成面,放在案子上晾一下,切成雀舌大小的“饽饽”。大锅里早就煮了好几颗切成小块的洋芋,待洋芋煮熟了,就开始往锅里下杂面“饽饽”。待杂面“饽饽”熟了,就从酸菜缸里捞一大团酸菜,连同浆水,一齐倒进煮熟的饭里。一个大勺子将大锅里的各种食材搅匀了,就一人一碗盛出,端到大炕桌上。
浆水长面 记得爷爷和老爸一人一大铁碗(洋瓷碗),放上胡萝卜、韭菜腌的咸菜,“泼楞、泼楞”吃得极香。而我们姐弟四个,碰上这样的饭,老是没胃口。半天功夫,只喝掉碗里的“滚水”(浆水、洋芋汤、面汤的混合物),饭却老是吃不下去。这个时候,母亲就叹息道:都像口细猪娃儿,啥时能长大呢!那时候,浆水酸菜饭让人没了食欲,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好在另外一口大锅里还有煮洋芋,可以抓几个吃。大黑陶盆里还有奶奶烙的糜面馍馍或包谷面“黄团长”,也可充饥。那时候,杂粮多,麦子面少,我们就盼着家里有个啥事情,吃浆水长面。
终于盼到碾场了。碾场是个大事情,得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劳作。这时候,考验家里主妇茶饭的时候又到了。尤其是晚上,必须要做一顿浆水长面。这时,母亲新做的一缸浆水,就派上了用场。
十几人聚在厅房里等着吃饭。只见母亲将大铁锅烧热,倒入胡麻油,接着将葱花炒出香味,“泼兹”一声,将一大盆浆水炝了。顿时,厨房里飘出一股奇异的香味。而后,大锅里煮面条。那面条又细又长,捞在浆水里,看上去还很整齐。配上绿绿的韭菜咸菜,红红的油泼辣椒,庄里人吃了一碗又一碗,连连称赞:香,香!母亲忙得团团转,听到大家称赞,脸上不由露出兴奋的光芒。浆水长面就是香,我们姐弟几个,也会连吃两大碗。此时,觉得炝了的葱花浆水,香得不得了。吃完饭,我们还会舀点浆水喝了。那个味道,就留在了一生的记忆里。
浆水搅团 除了吃浆水面条,浆水饭还有好多吃法。比如浆水漏鱼、浆水懒疙瘩、浆水拌汤、搅团、馓饭……神奇的是,浆水和豆面是绝配。陇中人将扁豆面、豌豆面统称杂面,吃杂面饭,要是没有浆水,那根本无法吃。所以,我怀疑,浆水的产生,与陇中盛产豆类作物有关。因为浆水的酸味和韭菜的香味,正好中和了豆面的豆腥味。
在古代,有一种叫“菽”的作物,即豆类。《春秋·考异邮》云:“菽者稼最强。古谓之尗,汉谓之豆,今字作菽。菽者,众豆之总名。然大豆曰菽,豆苗曰霍,小豆则曰荅。”陇中之地干旱,却适宜于扁豆、豌豆等耐旱作物的生长。但豆类粮食收获后磨成面,具有强烈的豆腥味。如果没有浆水酸菜的调和,根本无法吃下去。麦子面可以以肉、菜为馅,蒸成包子,也可以以肉、菜为伴,做成臊子面、烩面、炒面片,但从未听说豆面可以做成这些饭食。因此,要吃豆面,必须要有浆水酸菜,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浆水出现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吕氏春秋》记载:“文王嗜菖蒲菹,孔子闻而服之,缩頞而食之,三年而后胜之。”《说文》:“菹,酢菜也。”酢菜就是酸菜。陇中方言中描述酸涩,至今还用“酢得很”一语。周文王喜欢食用菖蒲制作的酸菜,孔子仰慕先贤,也尝试吃这种酸菜,但口味实在太酸,孔子皱着眉头吃了三年才习惯了。这说明,酸菜这种东西,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在秦陇之地产生了。周人兴起于今甘肃庆阳一带,因此说浆水酸菜本就起源于甘肃,并不是妄说。
《诗经》中也有“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的记载,其中的“菹”即“菹菜”,就是浆水菜的原型。秦霸诸戎以后,陇中这块土地,属于“陇西郡”,长期以来,就是秦国的土地。秦人食用浆水、酸菜,可谓历史悠久。与陇西相连的天水,古称秦州,秦州人将浆水面几乎当做主食,并有“不吃浆水面,一天都不行”的说法。在夏季,省城兰州人最时髦的饮食,即是一盘猪蹄子配一碗浆水面。可谓荤素搭配,阴阳调和。从兰州到陇南几千里长的土地上,人们大都喜欢食用浆水。前几年,天水有个叫汪永东的人将浆水引子拿到南美洲的秘鲁,居然也试制成功了一罐浆水。甘肃人走到哪里,也要将浆水也带到哪里,你说这不是宿命是啥?
浆水,真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好东西,那种悠长的滋味早已融入甘肃人的血脉之中。只要是土生土长的甘肃人,隔三岔五总会吃一碗浆水饭。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在其《本草纲目》中说浆水“调中益气,宣和强力,止咳消食,利小便”。现代医学认为,浆水具有化痰止渴、泻痢、解烦渴、调中和胃的功效和作用。经常吃浆水,不仅能够清肠,还能解暑、减肥瘦身。无疑,浆水是绿色的、保健的。它虽是发酵的东西,但与泡菜、榨菜绝然不同。浆水里的乳酸菌是有益人体的东西,而泡菜、榨菜里的亚硝酸盐,对人体有害。
浆水,本是寻常之物。没想到,近年来,它也会蝶变为大产业。据我所知,甘肃的浆水产业遍地开花,秦安有“秦姨”浆水,武山有“陇浆源”浆水,安定有“鲁家沟”浆水,陇西有“陇之味”浆水。尤其是“陇之味”浆水,引进国内首创的高新技术恒温厌氧蔬菜自动发酵系统,质量控制比传统原缸发酵更精准,确保了产品质量高、味道好。这样好吃的浆水,农贸市场、超市里都能买到,这让人们食用浆水饭大为便利。人们不再操心给家里的浆水撇“白花”,不再操心每天“养浆水”。因为,采用现代工艺包装的“陇之味”浆水,保质期可达180天。
陇西河那坡“陇之味”浆水 真好!现在,将扁豆面、麦子面、莜麦面混合擀成杂粮面条,将“陇之味”浆水炝了,面条煮熟后捞在浆水里,调上韭菜、油泼辣椒,就着虎皮辣椒、干煸豆角、青椒洋芋丝、素炒莲花白等素菜吃,那个滋味,胜过珍馐。
爱吃这个的,不是陇人,是谁?道地的“陇之味”,不是浆水饭,是啥? 刊登于2023.1.6《甘肃日报》“百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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