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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燃 | “柏修斯的隐身帽”:新辩证法学派解读《资本论》的理论局限评析

 雾海中的漫游者 2023-01-08 发布于山东

摘要

     新辩证法学派提出“体系辩证法”,不仅以黑格尔的《逻辑学》中纯粹形式逻辑对《资本论》做出切合性的互文解读,而且以其严密的纯粹逻辑探寻了《资本论》中各种经济学范畴的内在关系,揭示出资本逻辑是一种具有自我规范的社会力量,提出这种独特的社会力量能够发挥更好的协调市场经济发展的作用,它与任何社会制度无关,以此拒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但实质上,新辩证法学派与马克思使用辩证法产生了认识论断裂,新辩证法学派以本体论看待资本逻辑,背离了马克思把资本逻辑纳入辩证法的方法论中进行认知的初衷,鉴于新辩证法学派对辩证法的误读,需要澄清马克思辩证法的本真意蕴。

来源浙江社会科学》2022年第12期

作者:丁燃,宁波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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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辩证法”(the New Dialectic)也称“新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New Hegelian Marxism),它有别于源自普列汉诺夫时期的“历史辩证法”,是一种用黑格尔《逻辑学》中纯粹形式逻辑分析马克思《资本论》的研究方法。新辨证法学派代表人物阿瑟称此种研究方法为“对黑格尔的新兴趣点主要不在于恢复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宏大叙事并将之与历史唯物主义相联系,而在于关注黑格尔的《逻辑学》及其如何切合(fit)马克思《资本论》的方法”。可见,新辩证法学派重视运用黑格尔逻辑学的纯粹思辨方法重新对《资本论》进行了纯原理的阐释。但新辩证法学派对《资本论》纯原理式的解读并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再一次“解释世界”,为了证明资本逻辑是一种具有自我规范的社会力量,这种独特的社会力量能够发挥更好的协调市场经济发展的作用,它与任何社会制度无关,以此拒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同时也将社会主义一并拒斥,鉴于新辩证法学派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拒斥,需要澄清马克思辩证法的本真意蕴。

一、思想抽象力与资本逻辑:新辩证法学派为体系辩证法戴上一顶虚假的“隐身帽”

在《资本论》序言中,马克思使用“柏修斯使用隐身帽杀死美杜莎”的隐喻,提醒我们思考“隐身帽”到底是什么?“柏修斯需要一顶隐身帽来追捕妖怪”但是“我们却用隐身帽紧紧遮住眼睛和耳朵,以便有可能否认妖怪的存在”。如何充分地认识“隐身帽”,以便探求《资本论》中“决定性的东西”?这一问题同样抓住了新辩证法学派的理论神经,他们认为这顶“隐身帽”即是辩证法,有两大动机促使新辩证法学派开始分析《资本论》中的辩证法:一是理论动机,辩证法是否能证明“价值规律是超出世界之外的新原则”?即辩证法是否只是基于现有社会组织形式,呈现出的对价值规律进行抽象分析的本体论?二是现实动机,马克思描述资本主义是在一定的普遍辩证性结构中超越了给定的社会现实,如果辩证法可以证明资本主义是通过抽象方法从现实具体走向精神具体的逻辑范畴,依照黑格尔自反式的矛盾分裂法,矛盾最终会在相互激化而又重复的过程中,完成自在到自为的体系演化,那么,在这一体系中价值规律最终会化解各种社会的矛盾,不需要采取阶级斗争和政治实践的方式,是否可以建立一个经济民主的社会?为了探明这两个动机,新辩证法学派通过黑格尔的辩证法戴上了“隐身帽”,并称之为“体系辩证法”(Systematic Dialectic)。为了更清楚地阐释了“体系辩证法”的理论逻辑,阿瑟将《资本论》中的“商品、货币、资本”等经济学范畴与黑格尔《逻辑学》中“存在、本质、概念”等哲学范畴进行了详细地比较:“我们将表明,从商品交换到价值的运动可类比于黑格尔的'存在论’,货币和商品的二重化可类比'本质论’,作为实现于劳动和工业中的'绝对形式’的资本具有黑格尔'概念’的全部特征”。具体如下:

1.《资本论》中“商品价值篇”对应黑格尔《逻辑学》中“存在论篇”。

马克思把商品“使用价值”假定为抽象价值的承担者,对使用价值的定义与《逻辑学》中存在的概念相似:“存在为直接的东西,与本质比较看来,只是假象(Schein),但这种假象并非空无所有,完全无物,而是一种被扬弃的存在”“存在只是潜在的概念”,“使用价值”和“存在”都是应被扬弃的东西,即商品市场上不会以商品的使用价值作为通约的量,使用价值只是抽象价值的潜在概念,抽象价值才是资本的真正存在形式。

2.《资本论》中“货币篇”对应黑格尔《逻辑学》中的“本体论篇”。

在商品市场中,“使用价值”只是“抽象价值”的假象,为了完成抽象价值的“不断自我扩张”,货币作为抽象价值的形式,在市场上进行流通,扩大抽象价值的作用。货币是抽象价值设定起来的概念,以便形成以抽象价值形式建立起来的交换关系,货币是价值形式在物质交换中获得合法性的基础,即资本通过货币的交换行为完成了资本增殖“现象”和“内容”的同一。这种对货币的定义恰似《逻辑学》中对超感性实体的迷恋:“那唯一的概念构成一切事物的实质,所以在'本质’的发展里出现了和在'存在’的发展里相同的范畴,不过采取反思的形式罢了”。

3.《资本论》中“资本积累篇”对应黑格尔《逻辑学》中“概念论篇”。

资本是在“劳动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中实现的“实体性力量”,资本增殖体系是一个全体,这个全体中包含商品生产、商品交换和商品消费中的一切价值实体和抽象价值形式。当一切价值实体和抽象价值形式完成资本积累,并不断实现内在自我扩张后,资本就构成了更纯粹的形式,实现了黑格尔所说:“被设定和概念有不可分离的统一性。所以概念在它的自身同一里是自在自为地规定了的东西”。

在《资本论》与《逻辑学》的互文解读中,新辩证法学派要突出的问题是以价值规律为中心完成的资本积累过程,成为了一个被思辨逻辑建构的有机范畴体系。当资本积累的实际存在全凭借思辨逻辑去思考和领悟时,思辨逻辑中的范畴和观念具有了优先性,这些范畴和观念在没有任何现实因素的干扰下,可以由自在发展到自为状态,形成“既定的整体(whole)并表明这一整体如何再生产自身”。这就是新辩证法学派把《资本论》中的辩证法理解为重构既定总体而呈现出了体系辩证法。为了以体系辩证法证明资本主义具有再生产自身的潜力,他们做出了更进一步的说明:第一,辩证法研究的对象是资本流通和增殖“总体”。《资本论》第1卷前三章由使用价值作为初始范畴进入资本有机范畴体系,随着交换方式复杂程度的提高,所有商品走进以抽象价值为同一的交换体系,辩证法正是在交换关系中抽象出“客观逻辑共相”(抽象价值),凭借抽象价值,一切真实存在的商品成为了“非存在”,资本增殖体系通过交换世界中的辨证运动实现了。那么,这一“总体”既不能废除商品,也不能丢弃价值,就只能是巩固商品的发展。因此《资本论》是以流通和价值增殖为主题的严格体系,马克思只是把现实的生产以资本概念化的形式呈现了出来。第二,辩证法的研究方法具有体系性(system-aticity)。辩证法从抽象的内在关系中把握现象,这种方法是超越分析推理与线性逻辑能力的,这一体系包含一系列范畴,这些范畴嵌入资本运动总体中,并为资本运动提供共时性发展动力,同时所有范畴的运动必须从属并支持资本运动的发展,从而形成依次有效,彼此支持的再生产循环体系。第三,辨证法的本质是解释正在发展中的资本主义,而不是探究劳动力市场中的剥削关系。阿瑟提出《资本论》仅第八章讨论为工作日而斗争,这个讨论完全是说明性的,并没有在后来充分发展阶级斗争等政治概念,自由劳动作为资本运动的先在性,只是进入资本关系的“历史性发展的偶然结果”,马克思并不感兴趣从原初条件到更高级条件的社会发展过程的叙述,他研究《资本论》辩证法的目的在于从资本的结果中推导出资本存在的条件,以此证明资本发展是一个具有潜力的有机发展体系。

新辩证法学派用黑格尔的“思想抽象力”完成了对资本逻辑的翻译,资本增殖过程成为了一个被思辨逻辑建构的有机思辨体系,凭借体系辩证法对资本增殖过程的解释,新辩证法学派有理由相信现实的资本主义制度只是资本辩证逻辑的外化形式,资本逻辑也成为了资本主义社会总体性的统治关系。如果没有取代资本逻辑的新逻辑体系,而用制度去引导社会的发展是缺乏根本动力因的。换言之,政治无法干预资本逻辑的自身发展规律,资本是一个自为地发展的有机体系,只有充分让资本在流通和生产中不断发展,才能获得它的创造力量。由此,新辩证法学派推断苏联模式的失败是由于没有充分发展资本规律,用政治形式干扰了资本发展的空间,破坏了资本矛盾自我进行和解的有机体系,保留下来的仅是被官僚主义独裁的指令性社会发展模式,他们称其为“没有发条的钟表:苏联的墓志铭”。

二、方法论与本体论:马克思把真实“隐身帽”还给“柏修斯”

正如新辩证法学派的分析,马克思的确在《资本论》中使用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尤其是在第1卷中直接地使用《逻辑学》特有的辨证叙述方式,在抽象概念中把握了资本运动的方式。但马克思从未停留在抽象资本创造财富的方式上,他对资本的讨论包含着未来社会的种子,他的目的不是解释政治经济学,“而只是要用他在这个领域的一些论断来说明他是如何把多数读者将会当作外在地联系着的现象,这里是其真实的过去和可能的未来,纳入他对其现在形式的抽象的”表达。因此,马克思只是以一种抽象表达方式在探索现实。最好的抽象的表达方式莫过于隐喻的使用。马克思根据“柏修斯使用隐身帽杀死美杜莎”的隐喻,就是以形象的方式来表述“隐身帽”即是辩证法,“美杜莎”即是资本逻辑,“柏修斯”即是人类本身。在前往孤岛刺杀美杜莎之前,柏修斯得到了诸神送给他的“隐身帽”,作为武器用以降服妖怪,在这一神话故事的使用中,马克思恰似在诸神的视角下把辩证法作为武器,用以接近资本逻辑,降服资本逻辑对人类的统治,把辩证法放在了批判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之中,但诸神只给了武器,最终仍是需要柏修斯杀死妖怪,改变资本逻辑关系奴役人的主体也只能是人类自身。

我们在思考辩证法的过程中,应追问的是“柏修斯杀死美杜莎为什么要使用隐身帽”?为什么不是其他的武器?即为什么要用抽象概念的辨证叙述方式来研究资本主义呢?难道真的如新辩证法学派所认为的资本是一个抽象概念构成的有机体系,任何的“真实存在”都要化为“非存在”被理解吗?

答案就在资本主义本身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它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关系结构,不仅被作为一个发展过程进行抽象,还要作为一种社会关系进行抽象,但无论怎样,人们必须利用“抽象力”对它进行研究。使用“隐身帽”就是马克思采取的“抽象力”来认识资本的方法,也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换言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使用辩证法是方法论意义上的,而不是本体论意义的。如果我们不能看到这一点,那就无法真正地理解马克思使用辩证法的意义了,新辩证法学派恰好是把辩证法作为本体论意义进行了理解,“陷入幻觉,把实在理解为自我综合、自我深化和自我运动的思维的结果,其实,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只是思维用来掌握具体、把它当做一个精神上的具体再现出来的方式,但决不是具体本身的产生过程”。

马克思使用“隐身帽”是一种方法论。资本主义的特殊矛盾性要求辩证法作为“隐身帽”必须拥有抽象力,因为在资本主义的变化中,一切事物的本质都隐藏在纷繁复杂的现象背后,马克思在寻找复杂现象背后的一般形式,这种一般形式可以在构建这些理论的抽象概念之中找到。“比如资本,如果没有雇佣劳动、价值、货币、价格等等,它就什么也不是。因此,如果我从人口着手,那么,这就是关于整体的一个混沌的表象,并且通过更切近的规定我就会在分析中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商品、货币、资本、价格等理论抽象都是以真实抽象为基础不断形成的一般形式概念,这只是为了“把任何一种事物都归结为逻辑范畴,任何一个运动、任何一种生产行为都归结为方法”。一方面,这种抽象方法因为是在思维中表现的“规定的综合”,是“多样性的统一”,形成恰似黑格尔思辨体系的系统发展过程。另一方面,资本的内在逻辑恰似具有抽象思辨的结构特征,资本增殖的运动需要以思辨的逻辑概念来表达。在这种思辨体系的表达中,资本呈现出自我运动的总体式特征,又因为总体之中包含着诸多要素和环节的运动,它们之间产生的关系问题就被突显了出来。比如,商品和货币之间发生交换时,价值形式被建立,我们凭借思想中的抽象来理解价值形式的意义,又因价值形式的结构理解了交换关系。这样资本的发展及其相互关系总是在“分开”又“集合”中加以考察,如此才能澄清资本主义社会关系摆脱资本主义生产神秘化的各种虚伪面具。因此,处于交换关系下的价值形式被称为“货币”,而处于交换关系之中更多创造性的价值形式被称为“资本”等等。马克思发现辩证法可以把资本内在逻辑作为总体发展过程和社会关系进行抽象,“以此把资本历史体系的现实运动纳入辩证法的逻辑运动形式中,使之成为一个严格概念化的知识对象”。总之,辩证法是马克思把握资本主义的方法论,它绝不是把资本逻辑当作本体的思辨方式。

马克思把“隐身帽”还给“柏修斯”。柏修斯之所以能够杀死美杜莎,是因为蛇妖三姐妹中只有美杜莎是凡身,马克思使用柏修斯的隐喻也是因为辩证法的使用很大程度上是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类现实生产生活的研究。比如,地租、利润和利息等方面,都是作为剩余价值的形式而出现的,这些形式的变化并不是依赖于凌驾于人之上的力量,恰好相反,它们的形成依赖的是人的劳动。“柏修斯”在马克思的表达中代表着人作为无限能力的创造者,通过行动而自我实现的英雄。从这一视角来看,马克思的辩证法是“人的创造性的自我实现的辩证法”。马克思说出了对辩证法的理解:“黑格尔根据否定的否定所包含的肯定方面把否定的否定看成真正的和唯一的肯定的东西,而根据它所包含的否定方面把它看成一切存在的唯一真正的活动和自我实现的活动,所以他只是为历史的运动找到了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这种历史还不是作为既定的主体的人的现实历史,而只是人的产生的活动、人的形成的历史。”马克思认为真实的东西应该是现实的、感性的,辩证法最终是要把问题转化为人的自我意识的形式,就是要让人意识到自己在社会上面临的问题,辩证法是对人的真实活动所做的抽象的表达。当人们面对资本逻辑的发展时,辩证法理论提供了一种对资本并非神秘意识的分析,它以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为根基,认清资本主义生产的目的不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即是抽象价值异化为物性对象对活劳动的剥削。马克思把“隐身帽”还给“柏修斯”让他看到资本逻辑不是物,也不在人之外,它存在于人类“生动的整体”之中,它具有“混沌的表象”,需要揭穿这些混沌的表象背后的本质,认识到它是依赖于人的历史的活动转化而来的抽象概念。

当我们再次审视新辩证法学派对《资本论》的误读,会发现新辩证法学派并没有以人类社会存在为根基重建辩证法的显现逻辑,而是完全陷入日常萦绕于我们无意识的抽象逻辑概念的结构关系之中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注重阐释资本逻辑本身的功能。因此,新辨证法学派把前苏联社会主义制度的失败认定为他们没有完善的市场经济体系,没有资本充足发展的空间,没有资本经济体系作为内在驱动力,无法形成“自足自因”的社会本体,夸大了资本逻辑作为事物本体的先验作用。马克思运用辩证法理论的目的在于揭示“思辨结构的秘密”,他要“摧毁”观念颠倒的世界,观念不过是现实世界的精神性的外化。当资本逻辑占据资本主义社会主导地位时,资本逻辑会主导着日常社会生活,同时主导着人们的思想观念,从而默认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的不可抗拒性,认同以个体私有制为原则建立起来的资本主义原则,这势必造成人类社会的不平等与不自由状态。当资本逻辑犹如“美杜莎”一般将人变成石头,成为支配人间的抽象力量时,马克思需要“摧毁”资本逻辑对人的异化统治,“重建”人类解放的现实道路,把“人从非人的存在中'解放’出来,这就是马克思为新哲学提出的使命”。新辩证法学派没有认识到人的现实生活才是《资本论》的研究对象,资本逻辑只是人社会生活的抽象表现方式,只有从最彻底的幻象根本处找到它的根源,人才能从抽象的观念统治中解放出来,才能实现人的真正自由。

三、批判与反思:新辩证法学派在何种意义上失去了“隐身帽”

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中说到:“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和《资本论》中告诉我们:唯物辩证法的作用是依靠一系列的比喻来说明的”。在哲学问题中,比喻更容易使人们了解思辨的过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使用“柏修斯隐身帽”这个比喻,最大的突破就在于,用形象的比喻构建出资本是“获得了虚假生命和独立性而与自身发生关系的物”颠倒了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真实本质。新辩证法学派在本体论语境下,用辨证法作为先验逻辑来认识资本,认为资本逻辑是价值自行增殖的有机体系;而马克思使用辩证法是在方法论的语境下,把资本运动纳入辩证法的逻辑运动中,认为资本逻辑只是一个严格概念化的知识对象,人们应该试图以寻求革命主体的方式重构社会关系的理念。两者之间产生了“认识断裂”。也正是新辩证法学派陷入了逻辑思维不自觉地寻找普遍的、一般的、绝对的抽象本体的思考,才产生了对马克思辩证法的误读,错误地把资本主义看作是一种具有天然生产性力量的社会制度,失去了以革命路径重新探索新世界的可能。

新辩证法学派所讨论的问题实质上是马克思主义在西方遭遇到的当代困境,即在柏林墙倒塌或苏共解体之后很长时间里陷入的困境———社会主义的瓦解,市场经济占据首要位置,资本逻辑成为颠倒人类社会生活的主体,人们失去了革命信心。如果不能对资本逻辑进行批判和反思,那将是“对于我们每个身处资本逻辑所建构的社会关系中的人来讲……等待自己消极的死亡”。那么,反思新辨证法学派的消极态度,他们的错误到底出在了什么地方?

1. 体系辩证法的“逻辑观念在先性”造成对《资本论》辩证法的形上解读。

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的辨证法理论并没有冲破传统形而上学的思辨范式,尽管黑格尔批判康德的形而上学本体论,指出康德在现象之外寻找抽象的本体去认识世界,但他并没有摒弃本体论认识世界的方式,只不过是把现象与本体同一在具有总体性的精神之上。当以总体性精神认识世界之时,本质并不在现象之外,而是在认识现象的过程中,认识现象时也同时认识了本质。这种辨证思维本身即是同一性的一元结构,构成了传统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黑格尔将其总结为:“唯有思维才能够把握本性、实体、世界的普遍力量和究竟目的”。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的辩证法仍是精神本体论,只是用理性认识事物的方式表达了世界为精神所创造,物质为非物质的过程,人类精神本体作为超感性存在高于实在的世界。新辩证法学派以黑格尔的精神本体论解读《资本论》,会不自觉地陷入寻找抽象最高精神本体原则来理解日益复杂的物质生产关系,形成逻辑观念在先性。列宁在《哲学笔记》中写道:“(抽象的)概念的形成及其运用”只能是“永久地接近于自然”。由于思维本身从具体对象中抽取形式逻辑概念,并以逻辑的世界代表现实世界,致使它无法尽显纷繁世界的偶然性和现实对象的差异性,只能以概念、规律和思维等等来把握普遍规律。因此,在新辩证法学派以体系辩证法分析《资本论》时,我们总是看到以“抽象价值形式”“社会形式”“货币必然性”等诸多概念分析“资本更加纯粹的形式”,但通篇分析中却不见体系辩证法关心复杂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也不在意人们的实践活动。

2. 体系辩证法的“思存同一性”造成对现实矛盾的遮蔽。

黑格尔的辩证法是认识事物本体的抽象思辨能力,这种思辨消除了主观认识与客观存在的形而上学式的僵死对立,并在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中实现了主观认识和客观存在的统一。马克思指出黑格尔运用辩证法认识世界之时,用抽象观念的纯粹逻辑推理把握了主客矛盾,抽象概念运动的最终目的是要实现最终理性与现实的和解,并没有真实的改变理性与现实的矛盾,当以纯粹推理去把握世界时,就已经“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这种纯粹逻辑的推理必然使辩证法扭曲为工具化的策略,把存在视为思维的外在化,企图把整个世界的存在一劳永逸地放入思维体系中。体系辩证法正是运用了黑格尔“思存同一性”的思辨范式,用“思维”统摄“存在”,才会认为社会是思维逻辑运动的表现,只要通过资本逻辑自身的运动,就会平息和调和一切现实社会矛盾,尤其是在分析“资本的无限自我持存性”的结构关系和各种矛盾转变的逻辑复杂性中尤为明显。阿瑟写到:“我们可以使用与黑格尔在表明绝对如何自我持存时所使用的叙述方法相同的方法,……在这个叙述中转向生产就是转向'资本的真理’”。这里“绝对的自我持存方法”实质上就是资本逻辑运动的方式,资本逻辑可以清晰的看到资本的生成条件,当资本开始M-C-M’自行生产时,商品和货币只是形式逻辑,在同它们自身发生关系时,作为原本商品中的使用价值和作为货币增殖后的剩余价值与自身分开,又以使用价值和剩余价值结合为新资本,完成自相对立、自相结合的资本增殖运动,并在其中保持资本的无限性。当体系辩证法把资本内容转变为抽象逻辑的分析时,逻辑的发展是思维克服存在,使之成为自己所占有对象的过程,在思维转化存在的过程中,我们只能看到商品交换中资本逻辑不断的引领物质世界运动的过程,却看不到现实社会的真实矛盾,也看不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历史中现实的形成原因。对此,新辩证法学派解释道:“马克思意在向我们表明,在资本主义体系的时代,起源的问题与这个体系将自身建构为自我再生产的总体的能力相比是不重要的”。资本主义社会具有自我再生产的总体性力量,依靠这一力量可以实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自我进化过程,不需要人为的社会制度干预它的发展。真如新辩证法学派认为的《资本论》中除了对资本逻辑的分析是重要的,其他都不重要吗?显然,处于抽象的逻辑分析下,多元丰富的具体矛盾在现实世界中转变为单向度的逻辑世界,现实人的生命被抽象为思维,人的现实世界、现实生活都被抽象化了,在资本达到的无限自我持存的逻辑同一性中,却没办法让我们理解无产阶级在资本增殖运动中被奴役性的剥削,也没有让我们看到资本生产性的物相化假象中统治着人的活劳动。体系辩证法缺失对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使得他们再一次背离了马克思以“柏修斯的隐身帽找到妖怪”的初衷。

3. 体系辨证法的“超时间性”对资本主义非历史性的误读。

黑格尔把逻辑学和历史密切联系在一起,他说:“历史是精神的形态,它采取事故的形式,即自然的直接现实性的形式。因此,它的发展阶段是作为直接的自然原则而存在的”。黑格尔认为每一阶段的历史都是自身完整的圆圈,但它只能做出某个阶段特征的表达,由于每一阶段的矛盾,必然要冲破自身而形成较大的圆圈,整个历史就是通过不同阶段的否定之否定的形成,即无数的小圆圈形成的大圆圈,“每个单一的圆圈,因它自身也是整体,就要打破它的特殊因素所给它的限制,从而建立一个较大的圆圈。”虽然每一阶段的历史都要被推翻,但推翻一个阶段就意味着超拔了那个阶段的限制,并将那一阶段的原则降为较完备的环节,所以黑格尔说历史主要内容不是涉及过去,而是涉及永恒及真正现在的东西。这表明逻辑不是历史的反应,而是历史的建构者,不是生产生活为历史赋予含义,而是思想逻辑为历史赋予含义,是思维创造了历史及其形态,并且历史被赋予了永恒的意义。新辩证法延续了黑格尔对历史从属“精神”的解读,他们认为“马克思并没有通过假定社会发展而历史地产生资本主义的简单商品生产模式。这里的历史是'潜在的’(virtual)历史。这种历史必须从资本主义作为既定总体、将它的内在要素抛回过去的视角开始写起。这种抛回(retrojection)既是逻辑上固有的,也是在历史上无根据”的精神运动。“潜在的历史”说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逻辑范畴体系推演历史中的一个环节,这个环节就是资本持续再生产是一种商品流通形式,“这种形式逻辑可以形成一种社会生产形式,当矛盾既存体系没有限制新规律时,资本主义不会消失,而这个矛盾在某种意义上它已经先于历史事实而潜在地存在于社会生产中”。新辩证法学派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是置于时间序列上的历史阶段,而是在结构内部积累的过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超时间性”的固有存在,它会一直以经济发展方式存在于历史中,从根本上否定了资本本身形成的物质基础和条件,否定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滥觞于一切前资本主义简单商品生产模式,误读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

新辩证法学派道破了马克思使用“柏修斯的隐身帽”的用意,但他们明知资本逻辑“它是以我们为牺牲品使自身空洞的框架膨胀起来的本体论吸血鬼(ontological vampire)”,吸干了这个世界的现实性,却仍然放任资本逻辑成为超感性的精神本体支配社会发展规律,并把社会制度消融在系统思辨“机体”的抽象概念中。在分析他们产生的错误认知时,我们应批判当代西方思想界面对资本主义全球化之时,产生的“绥靖”思维,这种退让、消极的撤退行为最终只能是消耗人类自身。在揭示他们的撤退行为时,我们也要问及现代人已经囿于抽象的资本统治着的世界之中了,资本将自身的竞争、剥夺本性表现在各种人类生产生活之中。当竞争、剥夺成为实体社会关系压抑着人类之时,我们还能够以什么来对它进行反抗?我们今天比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柏修斯的隐身帽”,它是作为反思现实社会隐没于观念之中的思辨工具,是反映、规范、矫正颠倒世界存在意义的方法论思辨,也同时代表着一种“批判旧世界中发现一个新世界”的哲学旨趣,表达着摧毁现存状态,面向未来的发展观。我们和“柏修斯”一样,需要马克思提供给我们“隐身帽”,看清楚资本主义的本质,以一种革命的方式废除资本逻辑对我们的禁锢,发挥人的创造天赋,从交换价值世界中取回使用价值满足人类自身的需求,构建新的社会关系,成为真正的历史承担者,实现人类的全面自由解放。

结语

实质上,新辩证法学派与马克思使用辩证法产生了认识论断裂,新辩证法学派以本体论看待资本逻辑,以“体系辩证法”纯粹形式逻辑对《资本论》做出切合性的互文解读,用思想抽象力揭示出资本逻辑运动的内在结构。但资本主义本身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它不仅要被作为一个发展体系进行抽象,还要作为一种社会关系进行抽象,而新辩证法学派忽视了资本作为社会关系的存在,以体系、总体的方式对资本进行本体论的抽象,把现实社会关系纳入自行运动的逻辑闭环体系中,陷入幻觉,形成对资本逻辑运动体系的依赖,误认为系统逻辑即是实在事物本身的生产过程,以此希望凭借资本逻辑体系自为运动的方式发展社会关系。这完全背离了马克思运用辩证法的初衷,马克思是把资本逻辑纳入辩证法的方法论中进行认知,是要恢复人的理性主体性,《资本论》中运用辩证方法论是一种行动哲学,只有人们运用辩证法认识到“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的真相,才能认识到“除了锁链,我们一无所有”,在压迫中开拓一个更为广阔的人类智慧空间,破除资本关系控制的社会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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