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马克思的“辩证逻辑”？

之前有一位读者希望我展开讲讲《资本论》的“辩证逻辑”。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这个困难来自于理解辩证法本身的困难，也来自于庸俗马哲对大众长期的误导。目前主流的所谓马理论，把“唯物辩证法”“辩证逻辑”概括成三大条“对立统一”“质量互变”“否定之否定”，这种描述不能说完全与唯物辩证法无关，但这种概括就好比从外观上看一个大楼，而非走入大楼内部考察它的组成。背了这些术语，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套一套，量变和质变好像就是水滴石穿之类的尝试，如果真那么简单，为什么黑格尔要在《小逻辑》用一整篇（全书的三分之一）“本质论”来讲质、量、尺度呢？

首先要明确的一点是，辩证法对马克思来说是一套科学的研究方法，而不是包罗万象的宇宙论。离开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谈唯物辩证法就是抽象、空洞的，是反辩证法的。但同时，我们不能将马克思所说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和今天主流科学研究中那个可证伪的“实证科学”混为一谈。站在辩证法的角度，后者是存在缺陷的。

其次需要聊聊“辩证逻辑”和“形式逻辑”之间的关系。有学者将两者对立起来，认为西方经济学是形式逻辑，是孤立静止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是辩证逻辑，是运动发展的。这样的说法完全是错误的！事实上，如果没有形式逻辑，我们根本不可能说话。辩证逻辑的论述依然需要符合形式逻辑的原则。事实上，当我们提到“辩证逻辑”，这里的“逻辑”就不是狭义的“逻辑”，而应该理解为一种运思的方式：这种运思方式把内容和形式之间的互动揭示了出来。

现在，我们可以来聊聊辩证法了。辩证法毋宁说是这样一种方法：从一个抽象的、无规定性或者较少规定性的起点（比如《逻辑学》的Being，《资本论》的商品），通过概念的自我运动上升到更具体、有规定性的概念。低级的概念会成为更高级的概念演进的一个环节，高级概念包括低级的概念并扬弃其于自身内。由此，概念的运动回溯性地生成出一整套完整的科学理论体系。

在这里涉及一个重要问题：我们如何定义一个概念。我们当然可以用经验、描述的方式定义一个概念，比如“资本是用于雇佣劳动的货币”。但问题在于，这种定义是没有科学上的合法性的。如果我们再将雇佣劳动定义为“用资本购买劳动力”，那不就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吗？大家初高中数学遇到过这样一种情况：不能用公理A推出来的定理或二级结论B来证明A这一层次的基本问题。在这里同样如此，恰恰是因为资本存在一个自我增殖的内在目的，才能推导到资本通过雇佣劳动生产剩余价值。无论是《逻辑学》还是《资本论》，每一个概念的合法性都是得到严密论证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辩证法和数学公理系统是一致的，恰恰相反：数学公理系统是从不容置疑的公理出发的，后面的推论无法撼动前面的定理，但辩证法的起点本身是简单的、不完善的。辩证法的任何概念，都是处在流动、变化之中的，是概念处在特定环节上的一种形态。只有到所有环节（总体）都已实现，诸概念等等才取得其完整的形态，成为自我运动的总体之中的特定部分。也就是说，如果你要批判“劳动价值论”，那么对于采用辩证法方法写作的《资本论》，你就不能用现实情况直接对应马克思在第一篇中在高度抽象层次上对劳动价值论的分析，而应该看它的“果实”，即第三篇中对利润率下降的趋势、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等等问题的论述。

所谓的辩证运动，实际上就是一个概念（也就是一个现实）扬弃较低的阶段，上升到较高层次之过程。让我们举一个例子：商品价值的最初表现形式是物，即另一物的使用价值（相对价值形式），最后随着扩大的价值形式的发展，出现了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货币，这是价值的更高阶的表现形式。货币一开始作为服务于商品交换的工具-中介，但随着货币成为一般等价物，它就飞跃成为目的本身，成为资本。正是因为货币成为了目的，以生产剩余劳动为目的的资本主义劳动分工才得以发展。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资本开始增加进一步的规定性：最初直接雇佣工人的产业资本，随着生产扩大流通和生产分离，商业资本开始出现；随着货币业务的集中，银行资本开始出现；随着资本控制力的增强，银行资本吸收产业资本和商业资本进一步发展为具有统治力的金融资本，而金融资本的现实形式就是今天的金融资本帝国。可以看到，《资本论》概念之间的推演和现实中资本主义的发展具有同构性，这就是唯物辩证法最主要的特点：逻辑与历史的统一。

在这篇文章中，我有意省略了使用“质变”“矛盾”“否定”之类的词，事实上使用它们我可以更好地组织我的论证，但我并不想那么做：一方面是作为读者如果看到我还是在使用这些“陈腔滥调”就很难用新的眼光看待辩证法，另一方面是这所谓三大规律是在极其具体的哲学语境下才能被理解的，文章的篇幅并不足以讲明白什么是“质”，什么是“否定”，如果结果还是要落回窠臼，那不如把学习留给读者。马克思主义理论界如今颇多滥竽充数之辈，念经人多，真学者少，学会自己学习、自己思考，是当今马克思主义者之必修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