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济南大儒周永年》系列作品丨周永年成功创办藉书园新考(上篇)

 龙泉清溪 2023-01-11 发布于山东

从被徵纂修《四库全书》,到创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公共图书馆藉书园,周永年的文化价值与历史功勋,直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

常常觉得,以我们今天的粗浅研究,真的是愧对了这位于经史百氏之言览括略尽,汪汪如千顷之陂的济南先贤!

林汲先生“自谓文拙,不存稿”(桂馥《周先生永年传》),故其生平事迹大多淹没在茫茫的历史烟云中。探赜索隐,去伪存真,委实难度不小。

本专栏《济南大儒周永年》系列作品,拟从周永年的家世、生平、社交、师友、著述、勋业的多维度、多层次入手,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私淑情怀,将先生生平伟业予以全方位展现,以期无限接近这位刊落华藻,独含内美的文化巨人的生存环境与内心世界。

做起来吧,一步一步地……

Image

敬告读者
这是侯林、侯环撰写的一篇旧文,发表于2020年第三期《济南职业学院学报》上。它是依据可靠文献,在学界首次予以披露周永年成功创办藉书园的唯一一篇论文(传统认识皆以周永年创办失败告终),当时便在社会上产生强烈反响。感谢《济南日报》《济南时报》当即以突出版面予以摘要发表报道。关于藉书园,笔者近年又有诸多新的发现,并将另文发表。今将此文收入《济南大儒周永年》系列作品一书,并将全文电子版通过《风香历下》分两次推送,以飨读者诸君。

Image

周永年画像

提要:
在距今二百五十年的清乾隆三十年代,济南学者周永年与桂馥合作,于济南五龙潭畔创建起中国最早的公共图书馆——藉书园。此后,无论历史记载,还是古今专家论证,皆言此举以失败告终。其实,藉书园之宏大事业败而未终。本文以最新发现的翔实文献证实,在首次失败后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周永年与其后人弃产营书,历尽艰辛,二次创业,终于实现宏愿,藉书园藏书楼雄立济南朗园贤清泉上,公开开放,供人借阅传抄,嘉惠士林近百年之久。
第一:周永年、桂馥初创藉书园考
清代乾隆年间,济南学者周永年与桂馥合作,于济南创建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公共图书馆——藉书园。然而,藉书园坚持了不长的时间,以失败告终。
其后二十年,周永年经过不懈的努力,藉书园终于成功。
然而遗憾的是,今人却对此茫无所知。
尤其可悲的是,周永年尽管成功地创建了中国第一个公共图书馆,而历史与后人却错误地将其塑造成了失败者的形象。人们不了解他的第二次最后的成功,却是记住了他的第一次的失败。
存在,只能放在时间中才能理解。否则,便永远是一笔不可理喻的糊涂账。
所以,我们还是必须从他第一次创建藉书园时开始梳理,然后方可在时间与逻辑的链条上,看清他是如何总结经验教训,又是如何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挫折与苦难,以一个“阔于世故”的“书呆子”的痴情与韧性,终于在有生之年将这一举世伟业创造成功的。
毋庸讳言,多年以来,学界对于周永年及其藉书园的研究,历来是一个十分薄弱的领域与环节。
截止目前,藉书园于何时、在何地所办,又是因何种原因失败,均语焉不详或莫衷一是。然而,在探讨这些问题之前,在逻辑上需要先廓清这样一个问题,即周永年何以要毕平生之力去建藉书园?为什么天下的士子成千累万,唯独他会产生这种天才的想法,并且,坚定不移地付诸实施,最终成为中国公共图书馆的创始人的?
我们认为,概括起来,可有四点,盖书之用、书之难、书之方、书之志是也。
这首先要从周永年的独特人生经历说起。周永年,字书昌,一字书愚。清雍正八年(1730)出生在济南东流水巷一个商人家庭。周永年自幼聪颖,唯嗜读书,“少长,于书无所不窥。”(尹鸿保《书周征君逸事》 民国《续修历城县志·杂缀二》)他还有一个嗜好就是买书。在四、五岁时路过书店,竟掏空口袋的钱物购买了一本《庄子》。他在泺源书院的老师沈起元称:
“余来主泺源书院讲席,得周生永年,其文矫然,其气凝然。百无嗜好,独嗜书。历下古书不易得,生故贫,见则脱衣典质,务必得,得则卒业乃已。今之藏经、史、子、集、二氏百家之书,已数千卷,皆能言其意者。”
沈起元《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一百三十词臣十六周永年》

Image书影:沈起元《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一百三十词臣十六周永年》

由此可知,周永年的想法首先来自“唯嗜读书”的经历:他由此感悟到图书的无上价值,此为书之用;并且深切体会到了读书人的无书之苦,此为书之难。
二是他的“儒藏”理论与实践,使他终于一步步摸索到了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书之方”)。关于儒藏,应该首先提及明代藏书家曹学佺。他认为道教与佛教都有自己的专门藏书,即《道藏》与《大藏经》。因此儒家的典籍也必须收集起来分门别类加以收藏。建立儒藏。周永年继承并发展了这一思想。他认为自汉朝以来,无论官府还是私人所藏之书浩如烟海,但大多散失殆尽。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的藏书都为一己之用而不能广泛传播,使得许多书籍“藏之一地,不能藏之天下;藏之一时,不能藏之万世。”(《林汲山房儒藏说》 见民国《续修历城县志·杂缀二》)而开办“藉书园”,亦即借书园,正是让书籍“藏之天下”“藏之万世”的途径与方法。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的无私胸怀与顽强毅力,这不是一般的推己及人,而是济世渡人的博大情怀,其要义在“为天下”“为万世”,为天下读书之人铺路请命在所不辞,为万世文化之薪承传光大鞠躬尽瘁。
一、藉书园初次创办时间考
桂馥尝在周永年去世后的回忆碑传里谈到:周永年约余买田筑借书园,祠汉经师伏生等,聚书其中,招致来学。苦力屈不就。”(《碑传集》卷五十《周先生永年传》)只提筑藉书园事,但未详何时何地?
据道光《济南府志》之“桂馥”本传:桂馥于“乾隆戊子(乾隆33年,1768)以优行贡成均……教习期满,选长山训导,奉委在省监视泺源书院,复与济南周书昌振兴文教,出两家所藏书,置藉书园,以资来学,并祠汉经师其中,诱掖后进甚笃。”(见道光《济南府志》卷三十八宦蹟国朝长山“桂馥”)

Image道光《济南府志》卷三十八宦蹟国朝长山“桂馥”

原来是,桂馥于乾隆三十三年优贡入京师国子监,教习期满,当为三十四年,选为济南府长山县训导,但他未去长山上任,而是奉上峰委派,留在济南,担任泺源书院的监院(位置次于山长或曰掌院、主讲),于此期间,他与周永年创办了藉书园。由此可知,藉书园初次创办时间在乾隆三十四年(1769)前后。于今刚好250周年。
二、藉书园初次创办地点考
已故学者徐北文先生认为藉书园“地址是在五龙潭畔”(《林汲山人周永年》《徐北文文集》89页,济南出版社1996年版)这结论是颇有道理的。笔者认为其理由有三,一是此处距离周永年的家东流水巷很近,便于管理。二是此处有空闲地,这是最关键的。刚好20年后,桂馥又在此潭之西筑潭西精舍,想是此处既有空闲,又先曾在此筑藉书园,“轻车熟路”也。三是景致胜地,深为周、桂及文人雅士所喜爱,易招致来者。不过,在无确切文献的支持下,此亦断不可视作最终结论。
三、失败原因:
有三:一是书籍量少,吸引力差。周永年虽自幼嗜书并有所积累,但其时尚为求取功名途中的书生(乾隆25年庚辰顺天副贡,第35名),据其师沈起元所记,周永年二十五岁时有书数千卷(沈起元《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一百三十词臣十六周永年》:“周生永年,今所藏经史子集二氏百家之书,已数千卷……生今年二十有五。”)此为乾隆20年,此后又十余年,估计亦不足万卷,而桂馥家世代为孔府的洒扫户,积书亦不会多,加上桂馥所出,计万卷左右,这作为私藏是一个数字,但办图书馆,是远远不足的。
二是要务缠身,无暇顾及。且不说桂馥作为监督,抽身不得。且看周永年的科考时段,周永年为乾隆35年庚寅顺天乡试第八名;乾隆36年辛卯进士。乾隆34年,显然正是他准备、奔波、忙碌于顺天乡试、接着是会试、殿试的关键时刻。这样的终身大事是不敢稍有怠慢的。
三是经验不足,疏于管理。图书公开开放,这是中国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周、桂二人缺乏管理经验是必然的,同时,济南也缺乏适应这一变化的读者,以致书籍流失相当严重。我们可从桂馥的这番话中品出丝丝寒凉:聚书其中,招致来学。苦力屈不就。顾余所得书悉属之矣”,本来是大公无私地作“公益”事业,却不料是这样的下场,“力屈”,是人力、物力、财力都有的,可惜用尽了也不济事,最后一句“顾余所得书悉属之矣”,显然有对自己书籍流失的痛苦与怅惘。

Image今之五龙潭 王琴摄影

第二:弃产营书二次创业,艰难竭蹶辛苦备尝
在总结了第一次办园失败的教训之后,周永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再次创办藉书园的步伐。
乾隆三十三年夏,周永年与桂馥书,约其往青州辟藉书园。桂馥《题萧尺木画卷稿》有记:“昔登蒙山……时周书昌寄书,邀余往青州辟藉书园。”乾隆三十六年辛卯(1771年),周永年考中进士,改归铨部,遂出都门回到济南等待安排。此时,周永年一心筹建藉书园。曾前往徂徕山选址。桂馥有诗可资为证:“徂徕山色好,独往置田庐。石室数万卷,愿为后人储。”(《送周进士永年》 《未谷诗集》卷二)
乾隆三十七年,曾任禹城知县的南川人(今重庆南川区)、好友周士孝(号松厓),理解他的抱负与追求,特意要在莱芜县景致最好的肃然山之阳,为其建别业借书园(此可见周永年已经明白家须与园合一,以便于管理)于是周永年急忙赶去考察,准备重建借书园。(“曩者壬辰之秋,南川家松厓明府,将为余置别业为借书园,余素耳肃然山阳丘壑林庐之美,因往游焉。”《王母刘太孺人八十寿序》,清刻本《林汲山房遗文》)许是此地距都市较远,不便士子借书查阅,后遂作罢。

Image书影:《王母刘太孺人八十寿序》

乾隆四十年,周永年以夙望被荐,与邵晋涵、戴震征修《四库全书》。此时,周永年的风光与荣耀达于极致。据其好友章学诚称:
“一时学者称荣遇……二君者(周永年、邵晋涵)皆以博洽贯通,为时推许。于是四方才略之士,挟策来京师者,莫不斐然有天禄石渠句坟抉索之思,而投卷于公卿间者,多易其诗赋举子艺业,而为名物考订与夫声音文字之标,盖骎骎乎易风俗矣!”

Image书影:《周书昌别传》,清刻本《章氏遗文》卷十八

显然,周永年成了领一代风潮的“学术明星”,他完全可以过上一种众星捧月式的安逸富足的生活,但是他偏不。
弃产营书,也许一般人理解不了这四个字的份量。这是一条不归路,它令人想到的是一个民族最为宝贵的传统:摩顶放踵,以利天下。
此时的周永年除了精心修纂《四库全书》,还为筹建藉书园做了三件大事:
其一:搜书、购书
京都不比历下,其书源显然要丰富厚实得多。据王培荀《乡园忆旧录》,此时王培荀的祖父寓居北京,恰与周永年是邻居。他称周雇了四个仆人,专门为他收购图书。甚至连王家的仆人都要协助打理(“与先王父交善,……有仆四人,专为收掌。先王父在都日,寓舍比邻,朝夕过从,家仆田升亦代为经理。所刻书,多寄余家代为消散。”)
每次回济南探亲,周永年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惟有满船满车之书。好友桂馥有《送周进士永年》诗写此情境,至为感人,中有句云:
“声名动日下,君心冲若虚。脱然返故乡,惟载满船书。”
“石室数万卷,愿为后人储。传之得其人,犹胜儿孙愚。”
最后,桂馥将周永年的壮举称为“千古之心”(“送君千古心,樽酒空踟蹰。”)实为知音一遇也!
其二:抄书、录书
周永年利用纂修《四库全书》的方便条件,借出馆里的书,将桂馥叫到北京,雇上十余名书工,日夜不停地抄录(借馆上书,属予为四部考,傭书工十人,日钞数十纸,盛夏烧灯校治,会禁借官书,遂罢。”深知学者无书之苦
无独有偶,此时恰逢周永年好友李文藻来京公干,竟也一道加入抄书的行列。李文藻有诗专述其事:“两月住京华,与君无暂闲。借钞中秘籍,手少傭为艰。
(《六月十五日出都留别钦州冯伯求季求、历城周书昌,次伯求见赠韵二首》之二,李文藻《桂林集》)
其三:刻书、印书
尤为感人的,是周永年尤其关注山东学者、诗人的遗书遗稿,一旦发现,即为之刻印刊行,如山左著名诗人王苹的文集《蓼谷文集》、张元《绿筠轩诗四卷》、《贷园丛书初集》十二种等山东名家作品集,数不胜数,皆是周永年出巨资为之刊刻行世。王苹《蓼谷文集》,周永年发现于肆市而购得,李文藻在《蓼谷文集序》中,称自己对周之义举“重有叹焉”,“盖(王苹)先生以诗名播于天下,而知其能文者固少也。此四册者,出先生手录,更无副本。若其后人不鬻焉,而以覆瓿糊窗,或什袭藏之,或蚀于蟫,啮于鼠,毁于火,糜于屋漏之水,则先生之能文,终无知者矣。又使鬻于不知文者,恐仍有数者之患,再不幸而遇郭象、齐丘其人,又必窜为己作。则是集之遇书昌,谓先生死而无灵,可乎?”文章曲折尽意,层层递进,却又真实可信,感人至深。
周永年在回忆李文藻时曾说:
“忆君有言曰:“藏书不借,与藏书之意背矣;刻书不印,其与不刻奚异?”尝太息以为名言。”
(《贷园丛书初集序》)
这是李文藻所言,更是周永年毕生遵循并践行的宗旨。

Image书影:周永年《贷园丛书初集序》

而周永年聚书、购书的过程,更是历经挫折、苦难乃至灭顶之灾。王培荀《乡园忆旧录》曾经记下周永年的四次失书的重大磨难:
其一:先生在馆时,蒙上垂问家藏书籍,刻有书目二部,遂以进呈。点出一千余部进之,后印以御宝发还。堂官某求暂留借观,未数日而其家籍没,书遂入大内矣。
其二:(先生)出门每以五车自随。在德州书院将归,以书寄朋好处,逮返,而其书尽为人窃去。
其三:在济宁时,留书某家,为水漂去。
其四:子东木,名震甲,为河南太康令。以二千金往江南买书以归,家中无人,戚某守宅,书籍、古玩、字画尽为所鬻。及归里问所藏,即零篇断简,无一全者。
真是一部购书史,几多心酸泪。周永年失书,除了难以预测的自然灾害,主要是所遇非人。然而,有时在朋友处亦复如此:“先生在日,尝以钞本三十种质于四川李雨村。雨村遇逆匪之变,万卷楼被火焚,未尽者亦被人抢去。”
因为书,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穷人。
《乡园忆旧录》说他:
“家酷贫,赵渭川助以金,并赠诗云:'髯翁贫病今犹昔,时欠长安卖药钱。堪笑石仓无粒米,乱书堆里日高眠。’论者谓绝似先生行乐图。与先王父交善,尝以商彝托先王父代售,其清况可想。”
空着肚子,太阳老高了,连早饭都吃不起,你能想象这是一位名噪全国的翰林所过的生活吗?如果不信,还有他的同好李文藻在京师亲眼所见周永年的窘迫生涯,而作《六月十五日出都留别钦州冯伯求、季求,历城周书昌,次伯求见赠韵二首》,我们且看其二:
同好周柱史,插架高难攀。
万卷不满意,持录愁攒颜。
四库写未半,积债如层山。

Image书影:《六月十五日出都留别钦州冯伯求、季求,历城周书昌,次伯求见赠韵二首》之二

为了购书,他竟然“积债如山”,令人好不心痛,于是李文藻慨然道,多么希望周永年能登上有权有势的“要津”,使他的借书园大业能够实现啊:“好古苦无力,此情不能删。望君登要津,刊布传通闤。”
哲人云:选择,即是命运。是为社会大众,还是为一己私欲;是为中华文化,还是为金钱财货,是为千秋后世,还是为一时之快,前者意味着受苦受难,而后者则是富贵安享,周永年毅然选择了前者。
他在有生之年,断然舍弃了人世间的享受与幸福,一刻不停的聚书,向着创办藉书园的目标艰难跋涉、砥砺前行、顽强奋进。
著名诗人李宪乔有《赠周林汲》诗:
都城千万户,独此抱殑殑。
每约无尘处,相寻有道僧。
尽收看后卷,只对影边灯。
犹寄班行里,自言多不胜。
(李宪乔清刻本《少鹤诗钞内集卷十》)

Image书影:《赠周林汲》

一幅风雨之中的悲壮塑像!
(版权所有,严禁抄袭)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