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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季

 东营微文化_ 2023-01-12 发布于山东

摄影丨旅途

迄今,这个冬天没有下雪。
雪已成了稀罕物,并离我们远去,若某个记忆里的冬天。
父亲的腰,越发佝偻得厉害。不得已,带他去了县上,王主任说,是陈年旧伤,年轻时劳累过度,出了大力所致,受损是不可逆的,康复无望。我不能确定他的诊断,但心情一下不好,包括坐在他对面的父亲。
父亲年轻时雄实,应属于高个,至少不矮,膀大腰圆,有使不完的力气。队上出伕挑河,他是一回不落,小工程能一人顶俩。母亲便多了埋怨,其实是心疼。父亲憨笑着却不言语。我们兄妹六人,个个似鸟巢里黄嘴丫的小鸟,哪容得他们闲下来。挑河辛苦,他当然知道,可除此,没有选择。挑河能挣头等工分,社办河还有劳动粮,县办工程更多,粮食是我们,是每一家的重中之重。挑河这营生,一年到头除过夏天,没有歇着的时候,夏天酷热,不动弹都能中暑热死,别说挑河。冬天是挑河的黄金季节,老话说:腊月天冻不死莽汉!
印象中,每到冬天就掀起改造农田的新高潮,因为田里完了农事,又腾出茬口。那时的冬天多雪,天酷冷,往往前场的雪没化了,后场又接着下。母亲就整日念叨,语气里满是焦虑,最后多是长叹一声。
大哥已经懂事,父亲不在家,他除了管束我们,挑水劈柴、碾米磨面,能相帮着母亲做很多的事。他其实不大,也就十五、六岁,但身上已有了父亲的影子。冒然降雪,甜水河边的洋槐林里有冻死的麻雀,捡回来就是荤腥,其实这货压根没有油水。我们就踮起脚尖,盼望下雪,下雪于我们是至高无上的快乐。大哥领着我们去寻,但他脸上没有笑意,后来知道他像母亲一样牵挂父亲。样板戏里会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哥那时已当了家,我们没有。
农闲或是快近农忙,高悬汽灯的社场上,就唱戏,一圈的人,花花绿绿。有垂垂老矣的汉子,也有妖艳风骚的女人,可怜我们那时愚钝,不解风骚为何物,从大人口中听了这词,以为“骚”总不是好话,如同进了阿六爷的牛屋,味道扑鼻难闻,人的骚气与畜牲没有两样。
父亲他们出伕走时,大队也会慰问演出,老婆孩子一块看,就算跟着沾了光。演出前蟹脚姑父要讲话,他是雁汪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不是个人物,也是个人物,至少在雁汪有些份量。但没有小喇叭,凭他声嘶力竭,也是淹没在我们嘈杂的声音里。他叫得着急,就开始训斥,然后骂娘。我至今记得,他脱发的脑袋梳得溜光,中山装的衣袋上总是别着两支墨水笔,那是权力与学问的标志。比如父亲,他一辈子也没别过那玩意儿,至多在腰眼别一根烟锅。
从县城往回走,父亲摸出一支“泰山”,哆嗦着不能点燃。我的心微微抽了一下,像某年冬天站在雪地里。
天沉得厉害,厚重的云似一床肮脏的棉絮,兜头盖脸捂下来。胸腔有明显的挤压,一呼一吸都显得吃力。甜水河堆上,那座不知始建于何年何月的铁塔,被压抑到极致。我竟莫名地担心它会倒塌,胳膊粗的线缆,低垂成一个大弧,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母亲的心就揪起来,她扶着门框向远方眺望,远方为何方,她不能辨识,只知道那是父亲挑河的地方。
雪就下了,大白天的也没有一丝犹豫。我们开始讨厌下雪,像母亲一样讨厌它,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它生出憎意,母亲的情绪影响了一家。大哥再没带我们去甜水河边的洋槐林,天渐渐地冷,麻雀一适应,想要冻死它就费了劲。寒风挟裹着雪粒从芦苇编制的吊搭钻进来,砂纸般粗砺,能打磨得脸面生疼。母亲说,这物件还是父亲去年上工欲走时,从东滩割回的苇子加急赶制的。想一个人时,什么事情都能跟他联系到一起。
东滩不能算沼泽,但是块湿地,有从不干涸的水塘,有积水半年的洼地,便是仅存的高地也不认庄稼,稀疏站立的几棵高粱,羸弱瘦小,像极了经年害病的孙二老婆。这块贫瘠的土地,如同我们的脸,焦黄里不含一丝血色,几棵可怜的高粱也是给麻雀们种下的,后来再没人打东滩的主意。不长庄稼就长草,从此,东滩成了放牛胜地,积水的洼地有鱼虾,环水塘的边缘还生了芦苇,芦苇长得茂密,竹林似的壮硕挺拔。东滩的苇篾子享誉四里八村,母亲就织席。
雁汪的女人不会织席如同不会针线活一样,遭人讥笑。母亲算不得快手,总是中等偏上吧,但做出的东西讲究,应归于巧手之列。父亲上工挑河,她在家里把萝织席,边织边念叨父亲,给我们说挑河的苦楚。
挑河确是苦啊,这大冬天的早上,锹是挖不动土的,得用镐头把一层冻了的硬盖砸掉。挑大河时,那长长的码头叫人望而生畏,是一步怕走一步,说是挑河,其实是用独轮车推,推车时,脖子伸得老长,像立于水中的苍鹭。关于“挑”这个字,父亲他们是不屑的,射阳河南的“冒子”们才挑呢,男人、女人都挑,“挑”似乎就含了贬义,失了阳刚那般。反正射阳河北挑河,没人用肩,挑,那是女人行事的方式。我倒以为,这个定义有失偏颇,既如此,干嘛不用“推”呢?男人们总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有绝对的正确性。
现在的冬天,再没有以前那么冷了,狠吸一口烟,父亲努力直起腰,缓缓地说。说这话的不是他一人,所有人,包括我都这么认为。
我以前的冬天就是下大雪,在结冰的河面上溜达,以及捡食冻死的麻雀。父亲过去的冬天一定很丰富,不过他是个懒开言的人,或者给我们讲他的辛劳,有诉苦之嫌吧。我只能通过母亲的只言片语来想像,想去而不返的岁月,以及那些人、那些事儿。那座已经拆了的老屋,我现在仍能感知她的温暖。母亲在老屋给我们讲父亲,他是她心中的英雄。
冬天一到,老屋就生出一股味来,是草末在灶膛里闷烧的烟火味,是泥盆里的玉米芯慢慢自燃的味道。泥盆是古老的、最廉价的取暖器物,我们称作火盆。麦秸和泥像夯实土坯墙那样,层层叠加,稍时用缠了草绳的木棒里外敲打,直至晒干。巧手能弄得玲珑,像件工艺品。
我家的火盆是大哥的杰作,与好看无缘,但实用,这就足够了。放半盆玉米芯,从灶膛里掏出一汪水似的死火覆盖,呛鼻的烟气便打火盆里跃起,有些许白,但多是蓝色,如从父亲的烟锅里冒出。我们喜欢这味道,这就是家的味道。从吊搭缝隙透进来的阳光,刀切般齐整,晃晃的叫人睁不开眼睛,浮尘在这光线里纷纷扰扰,很似苍穹扬下的雪花。
母亲收起她的蔑刀,冻手不是原因,冬季一到,做鞋就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我们脚下的鞋,从单到棉都要经她的手,这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做鞋辛苦,虽不比挑河,千针万纳、抬头弯腰,完成一双鞋,也要付出许多。剪了不穿的衣裳,一块块用浆糊粘贴在桌面上,晾干后依照鞋样剪切。
做鞋底和做鞋面还有区别,好点的布料要留着做鞋面,鞋面等同于脸面。白天亮堂,母亲多是捻线,线捻得好,才能纳出好鞋底。她自制的捻坨,比货郎担上的好用,把一根筷子削得一头粗一头细,再用瓷片打磨光滑,将缠绕小广播线的绝缘子,敲掉大头,留小头套在修好的筷子上,捻坨就弄成了。
我始终认为捻线是一门技术活,这一点是挑河不可比拟,左手持捻坨,右手纺棉花,将捻坨捻得飞转,然后将棉花拉长,再拉长,仿佛要断,空下来的那只手不断捻捏棉线,定要均匀,粗细一致,捻坨不停转动,棉线就上正,捻好了一截后缠绕在坨杆上,如此重复。天放晴就一直捻,一摞摞线管在笸箩里堆成小山,然后绞线,两股并作一股,细长的棉线就算捻成。
变天或是晚上是留给纳鞋底的,一根细绳把煤油灯吊起,昏黄的光晕中,母亲的身影就映在土坯墙上,也映在我们的眼睛里,虽是坐在被窝,我觉得她同父亲一样高大。父亲在外打拼,把整个家交给母亲,他安心、放心,然后才能从容挑他的河。母亲的担子不轻松,上要伺候年迈的祖父母,下要照顾我们这些不听话的野孩子,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竟是负了许多罪孽,逃学、同邻家的赶年斗殴,惹得母亲去给人赔不是。偎在她的脚下,我们会追问她和父亲的故事,过去的,现在的,甚至要她憧憬遥远的将来。说起父亲,她会停下手,仿佛斟酌从何说起。
那时是不兴自由恋爱的,她说,私下里谈情说爱,会遭人耻笑,以为就是不检点。我们就笑,笑话他们的婚姻观。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烙痕,这原是不该取笑的。他们到底走了媒妁之言那条老路,幸运的是,她和父亲都相中了对方。相传,曾有代人相亲的,现在说起就是个笑话,但那时真实存在。老屋的气氛活跃起来,除了温暖,还有欢乐。这温暖,这欢乐是母亲带给我们的。
冬天的天气,孩子的脸,即便不下雨雪,阴天也多,母亲总是把针线活安排得井然有序,她难得出门,除非要买些针头线脑之类的物件。有一阵我不甚明白,她为什么不喜欢串个门,或是上街赶集。三里娘是喜欢干这个的。母亲说,她没有脚底板,拎上三五个鸡蛋也能去集上,换了钱就买油饼,然后站在十字街头大口咀嚼,左右张望、旁若无人,没有丁点羞耻。
父亲就回来了,还给我们带了油饼,是的,我敢说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他在这个雪后终于回来,不是完工,天太冷,冷到伸不开手的地步。我得承认,母亲是有先见之明的,晚饭桌上她就这般说道。问她什么时候、怎么知道的?竟答不上来,其实就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她无法用语言表达。我们表示怀疑,这一回是县办工程,工期紧,任务重,这才走了多长时间,没有回家的可能。但父亲如母亲预感的那样,到底是回来了,并且年前是再不走的。我们就欢呼雀跃,如洋槐林里那群未曾冻死的麻雀,叽叽喳喳。为油饼,更为父亲。
父亲的脸黝黑,像风干的鳅鱼,从破袖口伸出的手就是枯竭色的榆枝,腰有明显的佝偻,不复从前挺壮,但精神大振,大约是回家的缘故。我嚼着油饼,头一回细细打量他,心里竟浮过一丝心疼,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达到大哥那样的高度。父亲或许打过我,现在已不重要,即便挨他的打,也定是自个儿犯了事。
赶年是我的死党,也是我的死敌,更是“罪恶”的根源,所有的所有都与他脱不了干系。比如在他怂恿下,扒了隔壁老王的篱笆,只为那一个未熟的西瓜;风雪交加的日子里,逃学在阿六爷的牛屋,听他给我们开蒙神奇的男女之事;以及掏了鸟窝后“分赃不均”而互殴……照实说,父亲是温和的,母亲比他严厉,他也许没有工夫操管我们吧,但心里是一直装着的。我觉得我懂了他们,为曾经犯下的错误感到愧疚。长大只在一瞬间,不过是晚了点。这个冬天的早晨,这一整个季节,注定要刻在我的脑子里。
道边的白杨萧瑟,叶落得一片不剩,微曲的枝条怕冷般不愿伸展。父亲蜷缩在三轮车里,仿佛一个即将画完的句号,他抽掉那支烟后,再没有说话。视野里有台挖机正挥舞大臂,不知疲倦地把一斗斗烂泥从河里倒腾上来,那沾着水汽的泥土,似刚出锅的馒头,透着新鲜的气息。
他定是想到了属于他的那个冬季,那是个体现他价值的季节。
作者简介:陈伍军,江苏省盐城市响水县南河镇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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