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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劫大难之后,人不该失去锐气

 文公武夫 2023-01-12 发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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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读史铁生的《病隙碎笔》,他说的“残疾情结”这个概念,让人印象深刻。

之所以开始看这本书,是因为网上看到一个帖子“得一回新冠,更加读懂了史铁生的病隙碎笔”,配图是书中的一节:

……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网友们纷纷留言:“活着,真好”“平平淡淡才是真”“要懂得感恩和知足”“珍惜当下”。我几乎没有读过史铁生,但我印象中他是一个严肃的作家。单独把这一节“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摘出来,几乎把史铁生变成了鸡汤达人,这是他的本意吗?我心里很怀疑。

史铁生怎么会是“活着,真好”的信徒?

于是我把这本书找出来,一页一页读。第一次认真读史铁生,颇为欣喜,首先,很容易就证实了史铁生是明确反对“活着第一”的。就在这本书里,史铁生说:“人,不能光是活着,不能光是以其高明的生产力和非凡的忍受力为荣。”

他还说,读到一篇标题为“生命的唯一要求是活着”的文章,怎么也不能同意。在他看来,“生命”必大于“活着”。

新冠过后,确实是读史铁生的好时候,但如果只读出一个“活着,真好”的意味来,不能不说是莫大的讽刺与悲哀。事实上,整本《病隙碎笔》谈的一直都是理想、爱情、信仰、艺术,完全是“活着”教义的对立面。史铁生说“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他的意思是,既然已经这么幸运了,咱赶紧去干正事吧,“活着”之外、“活着”之上的正事。他绝不是主张好死不如赖活着呀。

如果你还有所怀疑,史铁生在另外一本书里说过这样一段话:“大劫大难之后人不该失去锐气,不该失去热度,你镇定了但仍在燃烧,你平稳了却更加浩荡。”与史铁生的经历相比,大多数人经历的新冠完全算不得“大灾大难”,如果因此便失去锐气和热度,不再燃烧不再浩荡,那才是辜负生命。

史铁生对于生命的态度,可以从“残疾情结”这个词入手来把握。我顶佩服他的,就是他能够把残疾、自卑这些事说得那么坦然那么透彻。捧出来的珍珠那么晶莹,让人都忘了里边的石子了。

“残疾情结”是一种现象,比如有残疾人说,我们残疾人如何如何,他们健全人是不可能理解的。再比如,残疾人说,我们残疾人是最坚强的,因此我们残疾人是最优秀的。残疾人说出这样的话之后,还很容易赢得掌声。

史铁生敏锐地觉察到,这些惯常的表达之中隐藏着危险。首先,残疾人用自我委屈酿制自我感动,造成的结果只会是自我囚禁、自我戕害。而其他人给予的掌声,其实是提前的轻蔑。

“残疾情结”表面看是残疾人的自我伸张与社会对残疾人的关照,其实是不自觉的自我精神矮化与更隐秘也更坚固的歧视。史铁生说,这会使残疾扩散,从生理扩散到心理,从物理扩散到精神。

如果说到此为止,那么还仅是史铁生作为一名残疾写作者,表现出的敏感与敏锐。但是他把“残疾情结”概念又往前推了一大步,让我们看到一位思想者的气度。

史铁生说,“残疾情结”不单残疾人可以有,人间的其他领域也有。“以往的压迫、歧视、屈辱,所造成的最大遗患就是怨恨的蔓延,就是这’残疾情结’的蓄积。”

生而为人,我们谁没感受到压迫、歧视、屈辱呢,从精神意义上,每个人都是残疾人。重要的是,命运的风霜把我们打磨成了什么。我们是否不自觉地将自己身上的“残疾”,当成了精神免罪牌来使用?

比如觉得自己出身不好,所以便把理想打个折扣,把原则锯短几分。

活着已经如此艰难了,还谈什么有的没的。仿佛那些有的没的,都是投胎赢家的专属。可谁会觉得自己是幸运儿呢?温饱的盯着小康的,中百万大奖的盯着中亿万大奖的。向上攀登很难,向下证明自己“残疾”很简单。

所以史铁生看到,“残疾情结”的蓄积会湮灭理性,以残疾自辩的人“左冲右突反使那罗网越收越紧”。那些被压迫者,被歧视或被忽视的人,以及一切领域中弱势的一方,如果不能摆脱“残疾情结”,那么就会在自卑与怨恨中过此一生。

残疾人最需要看破残疾,穷人最需要看破穷,看破不是假装看不见,而是带着贫瘠与局限上路,身在泥潭依然把自己当成大写的、完备的人,打心里觉得人类那些美好的品质与自己有关。除非自己动手,没人可以阉割一个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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