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淘欣赏吴语个「趣」(美丽) 摘要 上海真如方言与余姚方言完成体将行体问句具有同构性。本文比较两种方言之间的完成体将行体问句,进而讨论本沪方言语气词“蛮”的来源,以本沪方言和余姚方言的共时比较为材料讨论本沪方言历时问题。 说明 本文原是一篇本科课程论文,在课程论文基础上经一定的删改,现发表在本公众号上。感谢指导本文写作的各位师友,敬请各位老师批评指正。封面来自b站视频《余姚方言概况(含慈溪西部)》,使用已经过原作者同意,在此表示感谢。 内容提要: 一、绪论 1.1 上海地区完成体将行体问句类型概述 1.2 句末语气词“蛮”的语音形式和基本用法 “蛮”是本沪方言中常见的语助词,参与本沪方言完成体将形体问句的构造。上海真如方言是本沪方言的子方言,本文主要以真如方言为例说明“蛮”在本沪方言中的语音形式和基本用法。 “蛮”是个惯用的记音字,本词在真如方言中读[mæ⁰]。真如方言中,元音[æ]要么构成[æʔ]、[iæʔ]、[uæʔ]等韵母,要么单独作边缘音类,构成只对语气词开放的边缘音节。 本文将/æ/处理作独立音类,基于以下两点考量:(1)结合早期文献,由于该音类历史上并非由韵母[æʔ]发展而来,而是韵母[æ̃]脱鼻的结果,且语用中一般没有喉塞表现,故不宜处理成[æʔ]。(2)由于虚词和实词发展快慢不一,该音类的主元音没有像历史上/æ̃/韵母的其他辖字一样归入[ɛ],而是构成“□ɦæ≠咸ɦɛ”、“□ɦiæ≠谐ɦiɛ”的最小对立,故不宜处理成音值接近的[ɛ]。 “蛮”主要有以下两个用法: (甲)前面不接“垃[lɑ⁰]”,直接附着于谓词后时,表示将行体的问询。“蛮[mæ⁰]”结尾的问句与“伐[βɑ⁰]”结尾的问句在表意上有差异,“蛮”专用于将行体的问询,“伐”的问询不涉及将行的事件。例: (1)(本沪)来蛮?(北京)来不来?(询问“来”的行为是否即将发生) (2)(本沪)难好吃蛮?(北京)现在可以吃了吗?(搭配情态动词“好”,询问短时间内“吃”的行为能否发生) “……蛮”问句的肯定回答是“……哉”,否定回答是“勿……垃唻”。 (乙)前面插入“垃[lɑ⁰]”,“垃蛮”作为一个黏附组附着于谓词后时,问句转化为完成体的问询: (本沪)来垃蛮?(北京)来了没有? (本沪)难侬迭歇浴汏垃蛮?(北京)你现在洗好澡了吗? “……垃蛮”问句的肯定回答是“……垃哉”,否定回答是“勿曾……垃唻”。 1.3 句末语气词“蛮”在近代上海方言文献中的表现 1862年麦高温(John Macgowen)出版的《上海方言习惯用语集》将本词写作“蛮[mæ̃]”:“我叫侬买个物事买拉蛮?”(我让你买的东西你买了没有?)到了1939年的《上海方言课本》(Leçon sur le dialecte de Chang-hai)中则写成“拉末”,如第57页:“侬攀亲拉末?”(你订婚了吗?)由传教士文献可知,最初上海方言的“蛮”带鼻化音,后来失落鼻音,这是语音强度降低的表现。 钱乃荣老师(2003)在《上海语言发展史》中提出“蛮”可能是“勿曾”的合音词。他说:“'勿’的声母旧为[m],'曾’的韵母为[əŋ],合音再鼻化为[mɛ̃]。(旁证如江苏宜兴话、常州话'他来了吗?’都说成'他来文?’('文’是'勿曾’的合音)。'蛮’在19世纪中叶还带鼻化音,后随上海话中咸山摄字一起失落鼻音,又促音化,在一些书中作'没[meʔ]’,或写作'末’……” 然而,真如方言否定副词“勿”合音十分活跃,但合音结果无一声母辅音是[m]。真如方言否定副词“勿”参与的合音字主要有——□[ʋue⁴⁴],来自“勿会”[ʋəʔ⁴⁴ βe⁴⁴]的合音;覅[ʋiɔ⁴⁴],来自“勿要”[ʋəʔ⁴⁴ ɦiɔ⁴⁴]的合音;朆[ʋəŋ⁵³],来自“勿曾”[ʋəʔ²² zəŋ⁵³]的合音。时长与一般单字无异;□[ʋɔ⁵³](“□得”的前字),来自“勿晓得”[ʋəʔ⁴⁴ hɔ⁴⁴ ɗəʔ⁵³]的合音;□[ʋɔ⁴⁴],来自“勿好”[ʋəʔ⁴⁴ hɔ⁴⁴]的合音(参与合音的“好”既可以是情态动词“好”:勿好去个,晚叫去仔要勿开心个;也可以是非情态动词的“好”:迭身衣裳勿好看个)。以上“勿”参与合音后得到的声母都是[ʋ],且北部吴语否定副词“勿”本字应是“弗”,历来与[m]没有太多交集,“勿曾”合音说解释声母变化不够有力。此外,“勿曾”合音说在解释主元音[æ]来源方面也并未体现特别的优势。 同样遵循方言比较的思想,本文改换比较的方向,将本沪方言同余姚方言比较,比较本沪方言“垃蛮”与余姚方言“啷未”实现时体意义表达的异同,并从所得的同构性中取得虚词考释的线索。 二、本沪方言与余姚方言完成体将行体问句的比较 2.1 余姚方言“啷”与本沪方言“垃” 余姚方言的“啷”[lɔ̃¹³]与本沪方言的“垃”[lɑ¹³]具有相同的声母,且都充当持续体标记。 (甲)余姚“啷”在持续性动词后,表示状态的持续;本沪“垃”亦有此用法。 (余姚)阿哥沙发高头睏啷。(本沪)阿哥沙发浪向睏垃。(北京)哥哥在沙发上睡着。 (余姚)门开啷。(本沪)门开垃。(北京)门开着。 (乙)余姚“啷”用于描述至今为止的状态;本沪“垃”亦有此用法。 (余姚)味道还好啷。(本沪)味道蛮好垃。(北京)味道还可以。 (丙)余姚“啷”可以作为后置介词,跟在处所名词短语后面,介引处所;本沪“垃”亦有此用法。 (余姚)我屋里啷。(本沪)我屋里垃。(北京)我在家里。 (丁)余姚“啷”与“哉”可构成“啷哉”[lɔ̃¹³ tse⁴⁴],表示完成体;本沪“垃”也能与“哉”构成“垃哉”[lɑ⁵⁵ de²¹ ( < lɑ⁵⁵ tse²¹)]一词,表示相同的时体意义。 (余姚)作业写好啷哉。(本沪)作业写好垃哉。(北京)作业写好了。 (戊)余姚“啷”与“唻”可构成“啷唻”,表示持续体,或与否定副词配合表示完成体的否定;本沪“垃”也能与“唻”构成“垃唻”一词,表示相同的时体意义。 (余姚)我记得啷唻。(本沪)我记得垃唻。(北京)我还记得。 (余姚)棵树活啷唻。(本沪)棵树活垃唻。(北京)这棵树还活着。 (余姚)车站没造好啷唻。(本沪)车站没造好垃唻。(北京)车站还没造好。 (己)余姚“啷”与“未”可构成“啷未”,表示完成体的问询;本沪“垃”与“蛮”也能构成“垃蛮”,表示相同的时体意义。请见2.2的讨论。 上文已逐一列举余姚“啷”和本沪“垃”在时体范畴中可能的出现形式。时体范畴之外,本沪“垃”也可以表示{在},而余姚“啷”不能表示{在}。 2.2 余姚方言“未”与本沪方言“蛮” 余姚方言“未”[mi²³]与本沪方言“蛮”[mæ⁰]具有相同的声母,且同被用来构造将行体的疑问句。 (余姚)小王来未?(本沪)小王来蛮?(北京)小王来了吗? (余姚)作业写好未?(本沪)作业写好蛮?(北京)作业写好了吗? 余姚方言“啷未”[lɔ̃¹³ mi⁴⁴]与本沪方言“垃蛮”[lɑ⁵⁵ mæ²¹]基本同构,用来构造完成体的疑问句。 (余姚)饭吃过啷未?(本沪)饭吃垃蛮?(北京)吃过饭了吗? 同样问“吃过饭了吗?”,如果疑问的焦点不在动作是否完成,而在别的地方(如“饭”),余姚方言和本沪方言都会换用表达策略,且切换以后得到的句子仍然有一定同构性。 (余姚)饭吃过啷哉伐?(本沪)饭吃过垃勿啦?(北京)吃过饭了吗? 余姚方言的“未”、“啷未”与本沪方言“蛮”、“垃蛮”的分工几乎是一致的。余姚“未”和本沪“蛮”都用来询问动作是否即将发生,所询问的动作一般就地发生,动作的发生时间和发生地点都接近询问者,因此“未”和“蛮”常用于劝诱等语用场景中;余姚“啷未”和本沪“垃蛮”都用来询问动作是否已然发生,如果做出肯定回答,一般要满足动作完成时刻和问询时刻之间一定的时间差条件。举例说明:同样询问“写作业”的进展,“未”、“蛮”问句针对的是将要发生的情况,所以当“写作业”接近完成时,可以不作否定回答;但回答“啷未”、“垃蛮”问句时,虽然“写作业”接近完成,但仍然属于未完成的范畴,一般要作否定回答。 三、本沪方言“蛮”来源的猜想 3.1 “蛮”源于“未” 余姚方言的“啷未”和本沪方言“垃蛮”的用法和构成有高度的共性。余姚“啷”与本沪“垃”、余姚“未”与本沪“蛮”都有比较明确的对应关系。由“啷”“未”“唻”“哉”构成的余姚时体系统,与由“垃”“蛮”“唻”“哉”构成的本沪时体系统,不仅内部是精密的,互相之间也是对应严格的。笔者相信由“未”、“啷未”与“蛮”、“垃蛮”的同构性可为解释“垃蛮”、“蛮”的来源提供旁证。 研究通语史可以发现,“未”表示完成体的问询,历史比较久。“未”既可以作为否定副词,在谓语动词前作状语,又可以置于句末,用来询问句中所指的事情或动作是否已经出现或者完成,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没有”或“……了吗”,如: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唐·王维《杂诗》) ;君除吏已尽未?(《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太后独有帝,今哭而不悲,君知其解未?(《汉书·外戚传》) ;卿家痴叔死未?(《世说新语·赏誉》)否定副词和疑问助词两则义项之间本身具有天然的语义关联。 “未”中古为明母,在本沪方言中有比较活跃的白读[mi¹³]。笔者认为本沪方言“蛮”[mæ]是古语“未”在自然口语发展的结果,跟余姚方言“未”[mi]有共同的来源。本沪方言的疑问助词,除了确认问、特指问,无一例外都是洪音,在真如方言中他们的主元音都是æ,“未”在发展演化过程中保留了声母,改变了韵母,大概也是情理之中的;[m]声母所保留的语音信息,似乎已经足够体现古代的“未”和今本沪方言的“蛮”之间的联系了。 3.2 “蛮”的演变遵循语气词的变化规律 语气词的音变遵循特殊的变化规律。“蛮”这类语气词,信息负载低,位置是固定的,形式是自由的。这样的特性使得它的音变受到更少的约束,并且与其他实词可以不同步。 “蛮”在本沪方言中韵母是洪音,这样的语音选择是适应语用需要的。[æ]作主元音使得发音响亮,利于声音延展。总结真如话的其他语气词,很多语气词不约而同地选择[æ]作主元音,从而音系中形成了专对语气词开放的边缘音类。 同时我们也注意到,“蛮”作语气词时的语法化程度会有进退,一般会与语音形式的变化同步发生。本沪方言“蛮”、“垃蛮”的语法功能形成可能是某种语法化的结果,而近代以来的发展方向是逆语法化:伴随着语音形式区别的弱化,“蛮”和“垃蛮”语法分工也逐渐弱化,一套排他、严谨的时体系统逐渐解体。近年来“垃蛮”首字的声母辅音[l]弱化,导致“垃”在语流中逐渐变成“啊”,形成“垃蛮”[lɑ⁵⁵ mæ²¹]和“啊蛮”[ɑ⁵⁵ mæ²¹]的自由变体分布。由于“啊蛮”和“蛮”语音形式接近,两者的分工意味终会越来越弱,这会使得它们各自的语法功能不再明确、可以替代。最近在收集南汇语料时,也发现了用“孛相垃勿啦?”代替“孛相垃蛮?”的情况,证明“蛮”表完成体疑问的功能正在逐步衰落。 方言语气词的语用色彩一般很强,但语气词仍是一套精密的系统,它的形成和演变都遵循着复杂的规律。本文仅选取了真如和余姚两个方言点,但笔者在研究过程中还发现嘉兴甚至义乌都存在声母为[m-]的完成体将行体疑问助词的分布,有待充分研究。我们必须用更加扎实的共时小结论推导更加完备的历时大结论。 翁顺顺. 浙江余姚方言动词的时态初探[J]. 现代语文,2012,(10):51-52. 盛益民.吴语绍兴(柯桥)参考语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 匡一龙.上海地区方言体助词“仔”的清浊异读现象[R].上海:复旦大学,2022: 钱乃荣. 上海语言发展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黄梦娜.余姚方言语法专题研究[D].杭州:浙江财经大学,20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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