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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诗歌●名家有约】潘志远 ▎致乡村艺人(散文诗六章)

 安徽晓渡 2023-01-16 发布于安徽

名家简介】潘志远,男,安徽宣城人。作品散见《散文诗世界》《诗潮》《星星散文诗》《散文诗》《中国诗人》《上海诗人》等,收入多种选本,获第五届中国曹植诗歌奖、第九届白天鹅诗歌奖、安徽省首届散文诗十峻称号,出版诗文集《心灵的风景》《鸟鸣是一种修辞》《槐花正和衣而眠》。参加第十四届全国散文诗笔会,“中国好散文诗”主持人之一。

瓦匠潘

瓦匠,在乡下叫泥瓦匠。一把瓦刀,一只灰桶,一块木板,一个铁片,一卷皮尺,一只线锤,一个水平仪……差不多,已全乎了。甚至可以少几样,对于手艺精的师傅,完全不受影响。

盘灶,是乡村瓦匠最常见的活。土砖,稻草切碎和入稀泥,反复揣揉;嫌慢和费时,干脆脚踩,曰造泥。

将铁锅扣在地上,大锅画一个圆,小锅画一个圆,汤罐画一个圆:日月星辰都有了。再化几张纸,点一炷香,祭一下灶神,也就是灶王爷。

开始砌砖:灶膛,灶面,烟囱。灶盘起来了,在灶面上粉上白石灰,灶台白白净净。

盘一座灶,快手一天,慢手一天半。灶盘成后,试火。一要火旺,二要不回烟。偏偏难以达标,再拆下来调整,常常怎么调也达不到理想的效果。

搞达将了(土话)!心不虔诚,或者化纸祭奠仪式犯冲,时间不对,主人报错了生辰八字;或者瓦匠手艺欠火候……其中缘由难以说清。

不计较,讲究着烧,女人暗地里唠叨,咽下一肚子怨气。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们村的潘师傅,一年四季给人盘灶,盘灶千百座,大多好用;偶尔一两座灶,遇上刮风天气,家里乌烟瘴气。主妇灶上一把,灶下一把,腾云驾雾,像神仙;有时弄了一个大花脸,像唱一台做饭的大戏……

木匠侉哥

堂兄,小名侉子,我喊侉哥。

十三四岁,被大伯送去跟师傅学木工手艺。乡下规矩:徒弟跟师傅学艺三年,师傅管吃住,没有工钱;出师时,师傅送一套做木工的家伙。

锯子,斧子,刨子,凿子,尺子,墨斗……五花八门,大小各异,算起来不下百十样,好一盘家当。

——日后行走四方,吃饭的家当。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学木匠必须勤快,偷不得懒,还要眼睛亮堂。先从拉锯开始,然后学砍木头,然后学推刨子……一样一样来,像练基本功。

很多时候,要靠自己看、自己悟,师傅很少点拨。

勤学是必然的,好问倒不必,容易讨师傅的铳,有时师傅懒得理你。多动脑,多揣摩,是早出师之道。

有些笨徒弟,三年出不了师,还要延期一年半载;家长得跟师傅说好话,陪小心;师傅唠唠叨叨,说要多养一年,满脸乌云,满嘴风雪。

我侉哥属于比较顶龙的徒弟,三年出道,师傅让给他一方天地,逢人便说,这是我新出师的三徒弟,求父老乡亲们多照应。

徒弟如儿子,逢年过节要给师傅送礼;还要当孝子,披麻戴孝,将师傅送上山。

一辈子的恩情,像木偶戏的线,必须经常提起……

张漆匠

刮灰,一道一道,必须有耐心。

打砂纸,一次一次,要讲究力道。用力轻了,灰厚,以后会脱漆;用力重了,灰太薄,上漆后遮不住木头的斑点:主人会不满意。

如此,漆一方,黑一方;而好漆匠,是漆一方,亮一方。

细心人,能从打砂纸的声音里,听出一个漆匠的手艺。

漆匠要熬漆,而熬漆是一门绝活。怎样配料,怎样把握火候,大有学问。师傅若不指点迷津,徒弟是很难学到家的。

漆有熟漆、生漆之分。熟漆薄,色浅,显得亮堂;生漆厚实,漆家具,显得庄严肃穆。

每个漆匠都有几把刷子。大小宽窄各异,漆匠手艺的好坏成败,最后都体现在刷功上。所以乡下人夸赞一个好漆匠的行话,就叫有几把刷子。

张漆匠就是十里八村有几把刷子的人。有几把刷子,就吃得开,东家请,西家叫,常同时揽几家活,轮流来,不耽误工夫。

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这是歇后语。方言叫香饽饽,普通话叫生意好,信誉高。

做生漆是危险的。生漆有毒,张漆匠就是熬生漆时吸入生漆毒气过多,得了怪病,不到四十就走了,丢下如花似玉的媳妇,好死了他人……

东村西坊都惋惜,好多年后还叹息不已!

篾匠郭师傅

光头,锃亮亮的,头皮泛着青色。

人也长得清秀,修长的身材,远看像一棵竹。

与竹神似,有竹风骨,的确是做篾匠的好料子。听人说,他的篾匠手艺为祖传,已数十代了。

喜欢听他剖竹。一根一根的竹筒,弯刀砍一道口子,至三四寸深,双手发力,如放爆竹一般,让人想到势如破竹,一气下之。

烧一堆火,将竹子放在上面烘烤,让竹子出汗;这样编出的竹器,不生虫,易于长期保存;也容易折弯,让硬竹俯首听命。

看他一次一次剖竹,竹越剖越薄,成一堆篾片,达到绕指柔的地步:一切准备就绪。

编竹席开始。人赤脚蹲在上面,竹席一尺一尺扩大;他含一口水,对着竹席猛喷,顿时水雾缭绕,老屋为之一凉,夏天为之一凉。

竹席编好后,用麻绳收口,卷成筒,立在堂屋,大功告成。

顺便也编竹筐、竹箩、竹篮、烧箕、畚箕……十八般竹器,无一不精。从村东头编到村西头,一编半月,早出晚归,直到没有活计了,才挑着担子离去。

走在田间小路上,清癯癯的身影,风一吹,像一根竹子在摇曳……

毛裁缝

一把尺,量遍百人衣。一把剪,剪裁千家布。

脚踏缝纫机,眼明手快,日成衣不下五件。外号,走不掉。都知道毛裁缝做衣,样式精巧,穿着合身;一场衣服做下来,几乎没有什么布头。

想请毛裁缝的人,必须提前排队。他做衣服,每年都要安排到腊月二十七,收工后回家过年;三天年过,又忙着开工。

人长得清瘦,看着文弱,不是种田扒地的料。初中一毕业,家里人便找了一个裁缝亲戚,送去学徒,一年学成,二年出徒,帮师傅独撑一方天下。

那时乡下讨媳妇,不讲究彩礼,时兴为新媳妇做衣服:单的,棉的,春装,秋装,每个季节三四套,加起来几十件。一上门,没有十天半月拿不下来。

何况,中途还节外生枝,顺便求他为大人孩子做几件。大人有了新衣,过年出门,招人待见,博他人夸赞,或自我炫耀一番;孩子有了新衣,过年讨一个彩头,预兆下一年好运。

毛裁缝面情短,经不起别人央求,常常耽误了工期。上家满意了,下家不高兴。

下家高兴了,下下家又不满意。毛裁缝就像一台做衣服的机器,在东家西家、前村后寨旋转……

腊月黄天,看得人心焦!

剃头匠老萧

零头,不是数数、算账和卖东西。

包头,也不是揽工程,总承包人的称呼。

是剃头的两种方式。那时乡下经济水平低,剃一次给一次钱,贵一点,不固定时间,遇上一次剃一次,但要手头活泛(即随时拿得出钱),这样的人家少;大多选择包头,即包年,一月一次,剃头匠定期上门,农忙时送剃到田头。一年大人三块,小孩减半。

一个大队,七个村,就一个剃头匠。

先是老萧一人,后来实在忙不过来了,又带了个徒弟;徒弟是自己的大儿子,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没有剃头挑子,自然不存在剃头挑子一头热。他只夹一个小木盒,剃头工具都装在里面。剪刀、推剪、梳子、刮胡刀、掏耳扒,还有一块荡刀布,油腻腻的。热水,到谁家谁自己烧,肥皂也由东家提供。一家大人孩子轮流来,一户户的清。

只剃男头。都是手上功夫,又轻又柔,感觉特别舒服。男人刮完胡子,立即年轻十岁。孩子剃个马桶盖,像年画里的娃娃。特别娇惯的孩子后脑勺留一撮毛,叫狗尾巴。

最见功力的是给老人剃光头。光溜溜的,像葫芦瓢,照到哪里哪里亮,夸张点说,擦黑不用点油灯。

老萧脾气温和,不急不躁。头等大事,到他这儿,都是小菜一碟,信手拈来,头头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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