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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飯局 / 篇卌四:一個人的文藝復興 / 篇三

 gly1952 2023-01-17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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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穎的家,在鬧市公寓樓裡,我們算是不那麼遠的鄰居,緩緩步行半個鐘的距離。赴周家做客,於底樓大堂按下電梯鍵,心裡歡喜一句,樓上春雲千萬疊。進周家的門,從玄關起,便物物堆砌得側身都艱難。周穎自己天生了一幅瘦金體的身材,婉轉其中,如魚似水。我這種生客,不得不收腹吸氣,才能從一室轉到另一室。想在周穎的畫堂裡拍點東西,簡直要練就一身瑜伽本事才兜得轉。搬到現在這所150平米的三房兩廳之前,青年周穎的畫室,在一間逼仄的閣樓上,據說一樣物物堆砌得天滿地滿,立腳都成妄想。周穎講,再換個地方,三百五百平米,也一樣會被我堆滿東西。

    這是件很奇異的事情,一個筆底如此清空澹泊、飲霞餐秀的男人,好像畫堂內外,應當一庭雪意、四地落白,最多稍稍來點碧玉清梅點綴二三,斷捨離得四大皆空才是。周穎偏偏不是,四野新霜,六朝古木,伊統統搬到家裡,調理成一局亦古亦今的精緻紅塵,泰然其間,將進酒,行不得,離騷一卷,當年幾兩吳絲繡成。我一直不曾想通透,這個繁華與清簡的平衡點,究竟在哪裡。某日周穎無意間的一句閒話,講通了。
   中國人,絕對不能只做一件事的,做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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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穎第一次跟我講這句,是在一個黯淡的午後,我們的一次長談剛剛開頭,周穎一邊泡茶,一邊輕飄飄如此一句,星火燎原地點燃了那次長談。我聞言,放下筆,吟味再四。周穎講的,是個有趣的話題,所謂中國人的白相心思。千百年來的琴棋書畫,筆墨紙硯,花鳥蟲草,是一整套盤根錯節醞釀在一起的本質。半輩子的沉酣,出出入入,玩興宜濃,玩意宜精,玩到爐火純青包漿照人,無非舉重若輕四個字。畫家講究畫得鬆,講究筆尖吊一點鮮頭,作家亦百分百如斯。
   而其中最深邃、最有意思的一點是,這種白相,是一種教養。教,是家教,跟名校與否、博士前後,都沒有多少關係。養,是歲月養成,不到中年,難見煥發。
   這便有趣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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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紙與筆。
  周穎的那一路極精極妍的工筆畫,對紙與筆的要求,非常之高。二十年前,市面上最精的高仿機器,是沒有辦法仿他的畫的,因為打印機噴墨的粒點,比他筆下的線條,還粗。兩粒芝麻的尺寸,畫一個人,不是一個意思意思的墨團團,是栩栩有生意、肢體語言滿載的鮮龍活跳之人。周穎至今無法畫絹,因為如今織出的絹,肌理都太粗,粗到周穎畫一條眉毛,在絹上,赫然斷成兩截。偶爾得到一點古箋紙,周穎說,畫起來是極其愉快的,舒服得不得了,墨聽話,往下走,不會往旁邊亂跑。去博物館裡看古人的書法,那個撇那個捺,像刀刮過一樣,筆挺筆挺,跟古人的用紙,有相當的關係。格麼,古箋紙,筆下是舒服的,但是那個價錢是惡毒的。無趣的是,這種如今變得相當昂貴的古箋紙,拍賣場裡,貴價買去的人,偏偏是不寫也不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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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紙,周穎覓人訂製。開口就跟匠人講,師傅麻煩你冬天做我的紙。師傅聽了頭皮發麻,碰到個難服侍的客人了。冬天水的密度,要比夏天高,做出來的紙,密度也就比夏天的高。但是冬天做紙辛苦,誰會高興做呢?周穎畫青綠山水,於畫紙上反覆暈染,多達十二至十六浦,紙要經得起暈染,不起球。苦心訂製的畫紙,肉眼看過去,是毛的;手上去,則是絹光滴滑的。光是一張白紙,已經陰陽開闔,講究到了哲學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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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比如,筆,以周穎的寫字作畫,市面上的毛筆,是不夠用、無法稱心的。他勾細長線條,毛筆的含毛量需要足夠大,否則,手下略一停頓,毛筆就乾掉了。畫坡石、畫松針,都需要稱手的筆才好。所謂墨色無限,筆先要到才好。筆不到,手如何到得了?周穎尋覓製筆的匠人,訂製用筆,拿自己的需求,一樣一樣告訴匠人,請匠人每個製筆環節,都周全考慮他的需求。周穎說,生意冷清的時候,匠人能夠靜下心來,按著我的要求,全程自己親手做,一旦生意好了,就不行了,匠人帶七、八個徒弟,流水線做筆,出來的東西,就天差地別了。畫家訂製自己合用的毛筆,一直到民國,還是很尋常的事情,張大千溥心畬吳湖帆,都如此。現在麼,罕見的了。我一直到 2003 年前後,還能跟匠人訂製紫毫筆,取安徽一種灰色兔子脊背上的毛,筆鋒五公分長,一成白毛,九成黑毛,七張兔子皮,才做得成一枝筆,真真是李白所謂千萬毛中撿一豪。這種紫毫,取其剛鋒,比狼豪還要硬。這樣的一枝筆,我用來畫線條,只能用一個禮拜,一個禮拜之後,這枝筆就降為二等用筆,畫其他東西了。這種糜費,金錢還罷了,糜費的是心力。天下一切優秀的東西,心力不到,總不會好起來的。那天聊到筆,周穎還隨口講了個好玩的給我聽。他於黃庭堅的書裡讀到,新製成的毛筆,把筆頭泡開,沾上黃連水和一點點牛皮膠,濾乾之後保存,可保永遠不霉。這就一個圈子,又兜回到白相二字上了。中國人的這些白相,有個玩無止境的共同特點,一路白相下去,玩上一輩子絕對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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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周穎,會不會有中年危機?大好中年當前。
    周穎淡然答,好像不會。中年危機,無非因為無聊才起,我每天、每年,有做不完的事情來不及做。比如,因為寫書法,平日裡勤翻《說文解字》,覺得中國字的偏旁真有意思,想什麼時候有功夫了,來弄一本偏旁字典,寫各種字體,配點畫,好紙,好筆墨,裝幀出來,多少好白相。這種想弄來白相的事情,我有好多,苦於沒有時間來虛度。
   這段閒話,當時真的是閒話,談話之間隨口講講的,事後卻讓我反覆細想了許久。周穎似乎有一種性情中的習慣,做事情,動不動就要做到極致的那種習慣,行為也好,思考也好,寫字作畫也好。他的畫,於極度的溫存細密裡,甚至有了一種鋒利,一劍封喉那種鋒利。最初我以為,是我初初接觸他的作品,被某種震撼罩住了,所以倍覺鋒利。後來反覆多次仔仔細細看他的畫和字,才漸漸明白過來,溫存柔弱裡,確實有一種力量,很強大。張岱那個人,用盡力氣寫的一句千古名句,寫西湖雪景,'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意趣境界,很像周穎的作品,極淡極輕極不著痕跡,卻於一痕、一點、兩三粒中,力量奔騰,欲罷不能,厲害到了今天。這種將溫柔進行到底的魄力,以及這種掌控溫柔的恆溫能力,拔劍四顧,左看右看,惟宋人宋畫最是層出不窮。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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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穎系列
上海飯局 / 篇廿三:一個男人的文藝復興 / 篇一

上海飯局 / 篇卅六:一個男人的文藝復興 / 篇二


汪超先生攝影,最後請只老虎壓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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