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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缑城️ 25】中大街(一)

 文化宁海 2023-01-23 发布于浙江

生活却好像并没有回馈给人们多少,又好像什么都给了。

 ——《一个人的缑城》


      中大街 (一)    

文 摄/ 顾方强

中大街,位于小城的中央心,曾是小城最大的一条街,街两边全都是店,店里几乎集中了人们当时生活所需的各种东西,包括种种念想。

海生对中大街最初的印象,不是笔立直的大路,而是刷平的路面。也难怪海生有这样的印象,在满城的路面几乎都是由石板与石子铺就的七十年代初期,这条大街就浇上了水泥路。海生小时一直以为,书本上的社会主义金光大道,每个地方要是真的有的话,就应该是眼前这样的一条大道。

中大街不但路面平整,而且两侧还有其它街道没有的人行道,人行道上种的梧桐树,听着好像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满大街的梧桐树,到了小孩斗过疰夏蛋的立夏后,挂在树枝上乒乓球大小的绒球果子,便会爆裂开来变成飞絮,落大雪一样的落上好几天,飘飘悠悠地飘得到处都是。

小城的立夏有吃痊夏蛋的风俗,立夏这天煮的蛋,人称疰夏蛋。疰夏是一种在夏天易得的病,相传吃过疰夏蛋,就不会得疰夏病。立夏这一天,几乎全城的小孩,都会自豪地在胸前挂个鸡蛋。挂鸡蛋的网线袋,是用染成五颜六色的棉纱线编织而成的,高级一点是用亮晶晶的玻璃细带织成的,也就是塑料细带织成的。挂在头颈上在胸前荡来荡去的鸡蛋,无不让小孩们喜出望外的神情溢于言表。

海生熬勿牢要吃鸡蛋时,是舍不得直接把鸡蛋敲碎的,而是要先找小人队伴斗鸡蛋。斗鸡蛋以相互撞击鸡蛋的方式,看谁的蛋壳最硬,能挺到最后。蛋王在谁手里,一般要到天黑之前,才会陆陆续续传出真真假假的消息。某一年海生手里的蛋,差一点成为蛋王,他缠着他的表叔,给他车了个木蛋,打磨得与真蛋一样,他本来只想,也只敢在自己的班级上撞一手,不料撞出名声,班外的挑战者络绎不绝,一时撞遍全校无敌手。放学后在学校操场嬉闹时,海生的这个木蛋,竟然从裤袋里掉在了地上,被反应过来的高年级同学们,一直追进中大街的绷花店,才逃过一顿皮肉之苦。

中大街上的梧桐树之间,竖着成排的电线屋柱。土话里把电线杆叫做电线屋柱,也是可以理解的。当圆木电线杆,像家里的屋柱一样挂着电线,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还有什么比电线屋柱这样,更贴切的叫法呢。中大街的电线屋柱上,不仅气派地安装着路灯,还安装着高音喇叭。在人们的心目中,中大街是一条像模像样的,拿得出手的大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海生心目中的世界中心。

起早就烟火气十足的中大街,一到夜晏根,也就是黄昏的时候,大街上的高音喇叭里,便会响起开始广播的《东方红》乐曲,这时候店里的营业员们便会打着哈欠,三三两两地从各自的店堂里出来,一边与行色匆匆的行人,慢条斯理地打着招呼,有问无问地问人家,要不要带一点东西回去啊,你家里的某某某身体好点了没有之类的招呼,一边不紧不慢地上着排门,准备关门回家烧夜饭去了。剩下不多的哪几爿店,到了夜里七八点光景,也早早地上了排门。海生对入夜后的中大街的印象,除了一盏一盏变得越来越小的,最后消失在大街尽头的路灯,并无其他特别的印象。

海生小时候对夜里的中大街印象不是很深的原因,除了店门关光的中大街,只剩下昏黄路灯下空荡荡的大街以外,还因为当时通往中大街的大小巷弄里,几乎都还没有安装上路灯。不用说当时还是小孩的海生,就是一个大人,独个人在巷弄里走夜路,要是碰到没有一点月亮光的黑死夜,心里也是会慌张起来的,平常压在心底里不去会意的一些东西,这时也会不自觉地悄悄爬上心头,不禁让人越忖越吓越吓越忖,甚至于走点平路,都会后脚绊前脚地打起脚绊。

小时大人讲故事留在小孩心头的种种鬼怪传说,还不是最吓人的,鬼怪里还有不少善良的鬼怪。顶吓人的是不想听到或看到的人,以及相信以后会变成鬼啊怪的那个人,这时正悄无声息地尾随在身后,或者等在前面的墙角落里,猛地纵出来对着你张牙舞爪。海生当时感觉到最吓人的,是在反特电影中出现过的,在龙光闪电的雨夜中,戴着口罩反穿雨衣的特务。胆量小一点的人,会在黑得让人不知所措的巷弄中,独自与假想中的同路人,以大声交谈的方式,告诉黑暗中的坏人坏鬼,他不是一个人在走路,而是有同班人一起的,你们不要跳出来害我。海生当时还不知道,要是经常在一起的同班人,青天白日下圈套加害于你,这才是最让人不寒而栗的,也是最令人难以释怀的。


晚上给人感觉昏沉沉的中大街,一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就精神得象个吃饱睡足后翻身起床的壮汉,起早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这时中大街东头的桃源桥头,已经是人声嘈杂,南乡车拉肩挑卖带豆蒲茄等蔬菜的农户,东乡提着漓卤溚浆的竹筐卖水产的行贩,早已在东方旅馆门口与东门口肉店门前,与顾客在讨价还价了。有些还在为称秤称老了,还是称嫩了,在不服气地争执着,也就是称秤时的秤杆,是客客气气地往上翘着的,还是小里小气的往下垂着的。

有些精明的内家,也就是主妇,会一手挈着竹篮,一手提着自家的杆秤,雄纠纠地上街去买菜。摊贩看着来的是这么一个生意少闲话多的买主,称秤时往往主动侧身,让她验看秤纽的位置,并把秤锤称得高高地翘起,早早地打发了事。

杆秤是早年持家的必备工具,家家户户缺什么都不会缺秤。老马的家里,甚至有称不同东西的,大小不一的多杆杆秤,并排钩在板壁的沿头上,给海生带来像个大户人家的感觉,尽管这些杆秤是老马姆妈做行贩时用的。自从老马阿爸被大水氽去后不久,老马姆妈就从社队办厂出来,改行去做了行贩。此后的老马姆妈,无论晴天落雨,还是寒冬酷暑,天天起早落夜,不管冬瓜南瓜,还是臭鱼烂虾,几乎无所不贩。

中大街的西头也一样,尤其是与小北门路交叉的鸡行口一带,随着卖小猪、鸡鸭家禽的农户,从四乡逐渐聚拢过来,渐渐的竹笼里小猪不谙世事的嘶叫声,以及被缚了双脚的鸡鸭不耐烦的啼叫声,和着主顾之间对畜禽评头品足的争执声,不可开交地交织在一起,不免让人心生烦躁。

后来位于现在的供销大楼的小猪市场,当时虽然还没圈成,对于讲话打机关枪一样乱射,或八鸟即八哥一样,嘴巴讲弗息的人,七嘴八舌地把正在商量着的事情,搅得一团乱麻的场面,不禁会让主事的人苦笑着摇摇头,轻叹一句跟小猪市场一样的嘲讽,来表达无奈与不胜其烦。

中大街边上也有安静地守着,不怎么吆喝的卖柴人。他们挑着足有百来斤以上的柴担,一手扶着两头尖尖的,插在柴担中的楤担,一手拄着上端带树桠叉的短拄棒,或把短拄棒扛在肩上撬在扁担下,以分散一点一肩挑的压力,带着家人们事先商量好的,买些什么用品回去的寄托,起早就担着沉重的柴担,从西乡出发来赶市。

柴担有两种,一种是带枝条的柴捆担,一种是已经把树段锯好劈好的柴槁担,柴捆担的柴架高,可随时落地起担,柴槁担的柴架太底,歇脚落地后,要是没人来帮忙挈一把的话,就可能起不了担了。实在吃力担不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提在手上借力的短拄棒,这时就派上大用场了,用短拄棒在楤担下面一拄,让柴担依墙而立,或者扶着柴担,柴担的后头落地前头悬空,这样就可歇歇脚缓口气了。

做事有些脚高脚低的海生,有时被一脚油门一脚刹车的生活,晃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心里极希望身边也有一根矮柱棒一样,可借点力的依靠,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往往连个搭把手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装作万事遂意的样子。还能装下去的日子,说明希望还在。其实装不下去不装了,也未必是件坏事,毕竟天是塌不下来的,看你怎么放过自己了。

卖柴人担担担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是日头当头了。不过他们并不会把大棒夹枪的柴担,当大街放在大街上卖,生怕影响路人走路,或是堵了人家的店门,而是把柴担直接就担进鸡行口对面的西山巷。他们演杂技一样的试着找到平衡点,用短拄棒在楤担下一拄,就把整担柴悬零零地斜靠在了墙上。

喘着粗气卸了柴担的卖柴人,露出终于如释重负的神情,取下挂在柴担上的竹水筒,拔开竹水筒上的木塞,慢慢倒转水筒,顺着洞口前留着接水的筒舌,咕噜咕噜猛喝一通茶水后,边撩起衣襟擦着脸上的汗水,边摘下头上的秧帽,轻轻地扇着凉风,与柴担一起靠在墻上,安静地等待着顾客的光顾。他们不用太费口舌去讨价还价,柴钿是辛苦铜钿,而且价钿贼贱,只能卖到一分一斤,知道赚苦钿有多苦的乡人,是不会随便张口去讨价的。

等中大街上的早市,交易得差不多的时候,大街两横边的商店,便像是有人在吹哨似的,统一在七点半光景,卸下排门开门营业了。中大街上这么多的商店中,给海生印象比较深的店铺,是开在与小北门路交叉转角,海生几乎就没进去过的咸货行。


咸货行的店堂内外,总是堆放着不少的罐罐甏甏,还有用来存放盐菜的一只木桶,比稻桶还要大,放在店堂的中央心尤其惹人注目。整个店堂内外,散发着酸腐的气息。咸货行里的所有物件,包括营业员的脸色,都似被腌过似的,看上去都是黑黜黜的,以至于并不太穿深的店堂,让海生感觉到无比幽深,比南门外千丈岩下的深水潭还要深。

海生几乎没进过咸货行,是因为海生姆妈每年腌的咸菜、咸冬瓜、咸花果株,长年到头都吃不光,根本不会被叫到蔬菜行里去买咸菜。咸货行也会卖雪里蕻菜,这是店里唯一会卖的新鲜蔬菜。雪里蕻莱上市的季节,人们车拉肩挑的,成捆成捆的买回家,待洗净晒干之后,从缸底一层层地踩着腌上来。海生至今都记得腌咸菜时,自己赤脚站在清洗一新的盐菜缸里,踩着带有丝丝凉意的雪里蕻菜时,一脸喜悦的姆妈,一边铺着菜一边撒着盐,一边盘算着今年的年夜饭,可以上些什么菜的场景。

咸货行里的咸货,看上去多得叠倒成山,不过种类并不多,门口粗大的木架子上,放在面盆里边卖边展示的,除了榨菜与什绵菜,好像永远只有腌大头菜、白菜和咸菜这三样货色。大头菜的卖相本身就不太取悦人,除了与年糕偶有交集,平时自成一碗,并不太合群,大头菜被腌过之后黑呼呼的,与其它菜就更加格格不入了。腌白菜就不一样了,无需你精心准备与搭配,只需爆炒或烧饭时放在羮杠上蒸,与米饭一起一锅熟后,挑朵猪油一拌后的油亮与咸香,以及与小海鲜一起落锅煮的咸鲜,过不了多久,就会让你想起它的口味和身影。

至于在土话里发音与意思都十分相近,平日里随口叫作腌莱、盐菜或咸菜的雪里蕻腌菜,堪称各式腌菜的模范,下饭担当的地位,从来都不曾动摇过,不管是独立成菜,落落大方地独自上桌,还是作为几乎无所不能的配菜,都能获得人们交口一致的认可。

当初的咸货的确也是咸,不似现在只是味道有点咸而已,尤其是毛笋上市时,海生姆妈㸆的咸笋。㸆不同于烤,烤是在明火上烤,㸆是放在锅中反复煮到收汁。海生姆妈放在盐水里㸆的笋,直到完全收汁㸆到发黑为止。这样吸足了盐份㸆出来的咸㸆笋,真的好像是盐的另一种存在,咸是咸得生渍苦咸。不明就里张嘴就大口嘴嚼的人,往往会被猛地咸得浑身一料,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人们因此在买卖或谈判过程中,也形象地把根本接受不了的叫价,叫做价格咸,开高价的行为,叫做开咸货行的。

以前的这些咸货尽管生渍苦咸,不过人们的味觉,只能在咸与淡、素与油之间周旋的年月,能够送饭下咽的,就不失为好下饭,人们把这些三餐可亲的咸下饭,亲切地称为长年下饭,由此也把虽然没多少油水,却足以维持生活的营生,心怀感激地称为长年下饭。其实在你无法预知过程与结局,却要拚命打滚的一生里,无论你经历或没经历过什么,你终将会领悟到内心真正所渴望的,细水长流般的波澜不惊的安宁生活,何曾不是由一个个像长年下饭一样,平和又平凡的日子所成全的呢。

不知当你明白的时候,当下所持有的生活,是否已经面目全非、所剩无几了。

文 摄 | 顾方强

编 辑 | 平安

审 核  | 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题字 | 无禅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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