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他的一生,红尘太远,黄卷很近,总归寂寂

 菊斋 2023-01-30 发布于江苏

寺院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深通佛理,却迟迟不皈依佛门。

他的文字后世发展成为博大精深的一门学科,几与“红学”齐名,在崇文盛世里他却一直是个文学圈的边缘人。

他出仕后一直在王公贵族府邸里,最终仍未显达。

他就是刘勰,一个被时代辜负了的大家。



刘勰字彦和,东莞莒人,少时侨居京口。随着宋武帝刘裕的横空出世,彭城刘氏和王谢萧袁桓郗诸大姓一起,成为江南的侨姓高门,与江南土著张顾陆诸姓并驾齐驱。东莞刘氏也享受过刘宋创业的红利,刘穆之、刘秀之分别作过刘宋的司徒和司空,位高权重。一笔虽然写不出两个“刘”字,但一姓人家分支确实有强弱之分,不幸的是,刘勰偏偏属于那条弱支。刘勰祖父是刘秀之的兄弟,其父刘尚做过低级军职且早亡,因此刘勰家类似《红楼梦》里贾代儒一脉,没有分享到多少家族的荣光。二十岁时刘勰丧母,当时又没有科举制度,对于笃志好学的青年人而言,滚滚红尘虽然徐徐展开,却异常艰难。

天若有情。胸有大志又才华横溢、不甘于沉沦湮没的刘勰,终于得遇贵人,这个贵人就是僧祐。僧祐是个很有个性的主,十四岁时逃婚入定林寺,向律学大师法颖学习律学,苦学二十年终于精通律部,戒德高严,有名于当世,史称“僧祐律师”。他受南齐、南梁帝王敬重,南齐竟陵王萧子良、临川王宏、南平王伟等皆拜于其门下,“凡白黑门徒,一万一千余人。”僧祐还是位建筑大师,“为性巧思,能目准心计,及匠人依标,尺寸无爽。”齐武帝永明间僧祐在江南讲佛学,与刘勰邂逅后携其返回建康定林寺。

位于建康钟山的定林上寺为佛教高僧昙摩密创建,是当时佛教活动的中心,香火极盛。这里不仅名僧辈出,而且王侯贵臣、名流处士如萧子良、萧宏、萧伟、周颙、吴苞、张融等也经常前往寺中听讲礼拜。定林上寺内除了供奉有僧祐之师法献从西域所得的佛牙、佛像等,还藏有大量佛教经论典籍、儒家经典和诸子百家的著作。在书籍稀缺的时代,这里无啻于一座学术宝库。

自幼笃志好学的刘勰像鲸归大海,鹰返长空,迅速展现出其卓越的才华。入寺三四年后,他就为超辩、僧柔撰写墓碑, 故《梁书》本传说“勰为文长于佛理,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须知南朝齐梁之际,碑禁未解,非王侯高僧者不得立碑。故安成王萧秀卒后一人四碑,收割了爆表流量:“东海王僧孺、吴郡陆倕、彭城刘孝绰、河东裴子野,各制其文,古未之有也”。由于当时佛教兴盛,僧尼碑远远多于王公碑。碑志这类大手笔的撰写,最能体现文士在当时的江湖地位,故而南朝一流文士,如谢灵运,谢超宗、周颙,沈约、袁昂、谢举、陆倕、王筠、王僧孺、周兴嗣、徐陵、江总、周弘正都以为僧尼撰写碑铭为荣。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适逢崇佛盛世,有高僧名刹背书,又长于佛理,写得一手好碑文。如果说宇宙的尽头是一张度牒的话,这尽头于青年刘勰咫尺之遥。 



但是,继承僧祐衣钵不是刘勰的终极梦想,他不走寻常路。

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也,乃小子之垂梦欤!

三十岁时刘勰的这个梦,像是一道天启,唤醒了他儿时的初心,他开启了寂寞却注定伟大的事业:撰写《文心雕龙》。


当时重佛轻儒,“家家斋戒,人人忏礼,不务农桑,空谈彼岸。”文坛上“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身在佛门的刘勰却有儒家济世之心,他想效法孔子之治“礼”“乐”,为文写一部“经”,让文“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 ,以图改变当时的文风,济世救民。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为了撰书,他饱阅经史百家著述和历代文学作品。此前他协助僧祐整理定林寺里的佛经并撰写了《法苑集》、《弘明集》等一众佛学典籍,在博通、深研佛理的过程中,他也掌握了佛家因明学(逻辑学)。调和佛儒是当时流行的思潮,刘勰自己也在《灭惑论》中说:“至道宗极,理归乎一;妙法真境,本固无二。……故孔释教殊而道契。”海量的知识积累,佛家的缜密思辨,刘勰这种似儒似释、非儒非释的心境都是《文心雕龙》的渊薮。


没有经费、没有团队、没有宣传,刘勰一人经过五六年的努力,一部煌煌十卷五十篇,约三万七千多字的《文心雕龙》喷薄而出。这部书论述了文学的基本原则、各种文体的源流演变、创作论、批评论。它虽是文学理论之作,却气如江海,文如锦绣。看看它的开篇画风: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文心雕龙》以文赋形式撰写,以文论文,开后世孙过庭以书法写书道、司空图用诗论诗等先河。整书体大思精,笼罩群言,隐括千古,包举宏纤,后世更由此衍生出一门“龙学”,与“红学”齐名。



山房寂远,泉松清密,刘勰创作《文心雕龙》时外面的红尘并不这么诗情画意。南齐末帝萧宝卷就是个混世魔王,他喜欢田猎,就在这定林寺外,这位杀虐成性的暴君指挥手下,将一位病重躲在草中的老和尚作为靶子射杀。

完成了《文心雕龙》的刘勰想以文济世,他不想效仿名士陶弘景那样隐于茅山,自怡悦于白云。理想固然丰满,现实却是骨感十足的。除了当权的暴虐,门第森严的世族制度割裂了士族和庶族,让庶族出身的刘勰苦不堪言,他寄予厚望的《文心雕龙》脱稿后却未为时流所称,知音难逢,只好束之高阁。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天监初梁武帝萧衍代齐而立,给刘勰送来一道光明。登基之初的萧衍为了缓和士庶之间的矛盾,不惜背负怨爱小人而疏士大夫的非议,主张“唯才是务”,尝试任用出身寒微的人。历侍齐梁三代君王的沈约是当时文坛大咖,他笃信佛法,又喜欢奖掖后进(吴均、何逊均受其提携),自然成为刘勰干谒的最佳人选。刘勰于是在沈约车前挡驾,毛遂自荐,把《文心雕龙》呈上去。沈约慧眼识宝,赞不绝口,刘勰及其《文心雕龙》才渐为世人所知。

天监二年(503年),年近四十的刘勰告别呆了十五年的定林寺,总算重新踏入红尘。


刘勰的职场履历很简单,除去五年的挂职锻炼(太末令),他多数的时光在王府里度过。几任老板性格都不错,临川靖惠王宏宽和笃厚,南康简王绩生活俭朴、躬事约俭,昭明太子萧统更是风评极佳的贤者。此外临川王、太子生母丁贵嫔都是僧祐的俗家弟子,其实和刘勰是佛家同门,因此刘勰生活算是安逸。

在东宫里的那段日子或许是刘勰红尘中最惬意最值得回忆的时光。东宫藏书三万,太子本人酷爱文学,平素里赏爱无倦;又有众多俊才云集,文学沙龙不断。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有贤主为知音,有嘉文共丝竹,红尘之乐,莫过于此吧?



正史对刘勰的仕途惜墨如金,这也契合他当时的官职。无论王府记室(秘书),还是车骑仓曹参军(仓库保管),直到东宫通事舍人(负责呈递奏章,传达诏命)、步兵校尉,多是七品或从六品的低微小官。

南梁天监之际是南朝文学的鼎盛期,萧氏父子、沈约、范云、江淹、丘迟、沈约、柳恽、何逊、吴均、庾肩吾等群峰竞起,这些文人骚客与刘勰多有交集,却与他无互动唱和之作,刘勰像个透明人般存在。

后世大神般存在的刘勰当时竟然于显达无缘,缘由还在于“庶族”这个终生粘在他额上的标签。出身庶族的人纵使功高位隆,也难免遭南朝世族轻视,刘勰家道中落且“过立试吏”,妥妥的一个“迍败之士”。虽然刘勰受萧统的赏识,但是他不在萧衍敕选的“东宫十学士”名单里。入选名单的王锡、王筠、王规、谢举、张缅、陆倕、刘孝绰、到洽等,皆出自世族大户和“新出门户”。

彭城刘氏出身的刘孝绰,其职场轨迹与刘勰高度相似,但每个时间节点职位都高于刘勰。刘勰最后在东宫任通事舍人时,刘孝绰任太子洗马(从五品,负责太子教导)兼东宫管记。稍晚于刘勰的庾肩吾(庾信老爸)也做过东宫通事舍人,最后却能封武康县侯,其原力在于新野庾氏的出身。

除却阶层固化的因素外,非文学出身也是刘勰的软肋,大学里中文教授肯定不如社会上作家知名度和热度高。东宫建造乐贤堂,太子着画工先画刘孝绰像;太子的诗文交给刘孝绰结集并作序;《昭明文选》是太子与刘孝绰合作完成……昭明太子在东宫里最推崇的依然是刘孝绰、殷芸、陆倕、到洽、王筠等,原因在于“刘孝绰辞藻为后进所宗,世重其文,每作一篇,朝成暮遍,好事者咸讽诵传写,流闻绝域。”也许,在萧衍父子及一众文人眼里,刘勰是个精通佛理和文道的学究,只能敬而远之。

敬而远之的更有刘勰的文道。虽然刘勰明白雅俗共赏的道理,《情采》、《丽辞》、《物色》、《声律》等“剖情析采”诸篇与宫体诗的风格合拍,但他推崇的“原道征圣宗经正纬”的文道与当时驰骛于唯美主义的宫体风毕竟背道而行。天监初关于为文的标准和样式,在文士中曾展开过辩论。裴子野认为文章为教化之器,应尊儒法古,讲究敦厚拙朴;萧纲则认为“立身须谨慎,文章须放荡”,“不尚丽靡之词,无篇什之美”。萧统折衷,认为为文应“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显然刘勰更认可裴子野一路。不过,决定文道文风的有时是君王的情趣。萧统后入主东宫的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随后的陈后主都喜欢写宫体诗,上行下效,宫体诗遂以大盛。宫体诗虽文词雅懿、文体清峻、清丽秀逸,却无关民生,这与刘勰的文道相抵牾。

宝相庄严、微言大义的文风与风花雪月的宫体文赋违和,原道征圣、明经尊儒的文道与崇佛的帝王意志相悖,理性客观的文学评论与感性浪漫的文学创作相离。红尘里的刘勰就是这样的尴尬,显达固然无望,匡世济民的梦想愈发遥遥。



在萧衍眼里,刘勰永远是个长于佛理的大家。

天监七年(508年),“仍选才学道俗释僧智、僧晃、临川王记室东莞刘勰等三十人,同集上定林寺,抄一切经论,以类相从,凡八十卷。”这是第一次刘勰奉敕重返定林整理佛经。因为史料文献缺乏,刘勰仕途的最后一节永远阙失了。或在僧祐坐化的天监十七年(518年),或在萧统意外身故的大通三年(531年),他奉敕再次返回定林寺整理佛经,这也是他与红尘的诀别。

从红尘中走了一遭后,刘勰已经大彻大悟:红尘既无可恋,重归黄卷何尝不是个理想的归宿呢?整理佛经既是僧祐生前未竟的事业,也是刘勰责无旁贷的使命。此前他居定林寺十五年,却一直没有剃度,又用了七八年时间专心撰书,估计在外人眼里这属于不务正业。僧祐以一个博大、宽容的胸怀默默支持着他完成夙愿,甚至重返尘世。僧祐于他,是师、是兄,更是一生的知音!

 窃有坚誓,志是大乘,顶受方等,游心四含。加以山房寂远,泉松清密,以讲席间时,僧事余日,广讯众典,披览为业。或专日遗餐,或通夜继烛,短力共尺波争驰,浅识与寸阴竞晷。

——僧祐《法集总目录序》

云轻月明,松静泉清,两心契阔,一心治学,这才是他和僧祐共同的前尘,也是理想的归宿。

对于内心抗拒了半生的佛家,刘勰总算释然了。槛内槛外,莫非一体,红尘黄卷,其实同归。撰经完成后,他获得梁武帝萧衍的敕许,改名慧地,出家于定林,重归青灯黄卷、寂寞人外的生活。翌年卒。

无非青埂峰下客,离去归来皆大荒。

刘勰类似《红楼梦》里被僧道携入红尘走了一遭的那块顽石,幸福的生活自然于他无缘:无妻无子、无产无业、无富无贵无名。但他追求的是一种有意义的生活。

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辨骚》

作者:甘棠散木     文中插图来源:南北朝 杨子华 北齐校书图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