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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古堂 | 齐白石的“饭局”

 昵称50319000 2023-02-04 发布于河南

民国八年(1919),年近花甲之年的齐白石,似乎已经受够了长久以来,碌碌无为,又四处漂泊的窘困生活。于是,在某个夜晚,痛定思痛后,白石翁决定背井离乡,从湖南湘潭来到北京,誓要闯出一番名堂。只不过,诺大的四九城,还并未准备好迎接这位“乡音”浓重的“北漂”老者。

初来乍到的齐白石,尽管“朝则握笔把刀,目不暇给”,然而举目无亲、无人赏识的境遇,为生计发愁,为前途忧心的“迷茫”,没有丝毫转变。北京繁荣的画坛、印坛,宛如汪洋大海,一个曾是木匠,绘画不错、篆刻也行的“籍籍无名之辈”,自然是激不起什么浪花。

对于“帝都”而言,这是片从不缺乏“才子”的土地,被淹没于历史长河的“怀才不遇”的读书人,并不见得比城墙上的“青砖”少。“惟夜不安眠,百感交集。谁使垂暮之年,父母妻子别离,亲戚朋友不得相见?”在一个个漫漫长夜,一声声的长吁短叹中,齐白石在“苦苦”等待着属于自己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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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

第一个命运转折点,源自于陈师曾的“慧眼独具”与“推介”。陈师曾是艺林巨擘,所作文气十足,梁启超赞其是“中国美术第一人”。其祖父陈宝箴是“维新变法”的实权派人物,曾任湖南巡抚。父亲陈三立,也是极富盛名的“大诗人”,其弟陈寅恪亦是“史学大家”。

1922年,陈师曾告知齐白石,日本著名画家渡边晨亩、荒木十亩来信,请其参加东京府厅工艺馆的“中日联合绘画展览”。借此机缘,齐白石的画作亦被陈师曾特意携至展览售卖。原本“无人问津”的齐白石画作,润格不过一二银元,在日本竟被抢购一空,二尺山水,价格达二百五十银元,甚至高于“早已成名”的吴昌硕、陈师曾。

面对此“天壤之别”,齐白石不禁慨叹“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争夸。平生羞杀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俗语言“墙外开花墙内香”,一时间,琉璃厂的“古董商人”、“画贩”,京城的“权贵”等,求画购字,纷至沓来。冷清的寓所,终于开始热闹,苦于酬应的齐白石每日绘画,亦是“一身画债终难了,晨起挥毫夜睡迟。”

在陈师曾的建议下,齐白石又开始“衰年变法”,从冷逸的“雪个画风”转为“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大写意。齐白石回忆录里,亦曾言:“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时也。”

然而,一场“意外”导致齐白石的“逆袭”,险成“昙花一现”。1923年9月,陈师曾因病突然去世。这位齐白石“贵人”的“不幸”,也酝酿着白石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曲折。原来这时候的齐白石仍未彻底站稳脚跟,更有人认为其不过是“投机取巧,野狐参禅”而已,至于被主流认可,成为画坛巨擘,则更是为时尚早。

时间到了民国十五年(1926),这一年,第四次“中日联合绘画展览”即将开始,画坛中则频繁流传着一句缶翁的经典酸语“北方有人学我皮毛,竟成大名”。备受苦扰的齐白石,除了此前所刻“老夫也在皮毛类”,默默回应“皮毛说”外,“中日联合画展”自然是最佳“笔墨战场”。

这是齐白石“梦想”实现的出发点,意义之重,不言而喻。而筹划展览的渡边晨亩、正木直彦、田边碧堂等人,则是继陈师曾之后,齐白石成长为“巨擘”最为重要的“推手”。

在齐白石致桥川时雄的《招饮帖》中,亦可见齐白石“逐梦”的迫切渴望,此帖是市场所见白石翁鬻画生涯最大转折点的重要见证,亦是笔者迄今所见齐白石唯一的“招饮”内容,帖中所涉及者,皆是近代中日美术交流的代表人物,与其从默默无闻至大红大紫,均息息相关,可谓是近代中日美术交流的极好补充。同时,此《招饮帖》也是齐白石信札中,少见与其他信札内容,可吻合印证者,更显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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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 致桥川时雄《招饮帖》

一通三页(附封)

释文:桥川先生鉴:顷接到贵国增永、今关二先生相招帖。璜已苦于酬应,无论何人,不能应命,惟先生素所知,乞先生转达其意(乞先生即代一函为幸),乞二先生谅之。非敢故意违傲也。璜已欲邀渡边先生于小饭馆一聚,借以久谈。并十三松堂、崇文、碧堂及今、增二君(共五人)皆请一同相见,不胜欢幸之至(璜未知五君肯应我否,故请先生先达其意)。愿先生代璜先函,通知五君。或璜求先生作代表人,璜与同行面约何如?先生为璜酌之为是。望君惠复。即颂着安。不一一。制璜再揖,十一号。今日有败兴事,故书不成句。

《招饮帖》中,齐白石言及因“苦于酬应”,对于他人邀约,“无论何人,不能应命”。同时,其又请桥川时雄,出面为其邀请渡边晨亩、正木直彦、田边碧堂、今关天彭等人“小饭馆一聚,借以久谈”。

彼时,齐白石并未执画坛牛耳,担心众人不赴约,故其又请桥川时雄代为致信,表达其盛意,并说“不胜欢幸之至”。言辞间“愿先生代璜先函,通知五君”、“或璜求先生作代表人,璜与同行面约何如?”、“先生为璜酌之为是。望君惠复”等,则是再三恳请,希望能与诸君小聚面谈。

上款人“桥川时雄”日本福井县人,字子雍。日本著名汉学家。1918年来华,任《顺天时报》社记者。与齐白石、傅增湘、陈寅恪等中国文化界名人多有往来。渡边晨亩,日本久负盛名的花鸟画家,外交家。擅画孔雀图。1910年代末,在中国游历,提议中日两国画家携手定期举办绘画展览,与当时名画家多有交往,是促成齐白石晚年境遇转好的重要人物。

十三松堂即正木直彦,东京美术学校校长。碧堂,即田边华,字碧堂、秋谷,又称田边碧堂,日本近代实业家,亦是知名的诗人、山水画家。今关天彭,日本汉学家,与齐白石、黄宾虹、龙榆生、张次溪等多有往来,见于龙榆生等诗词作品。增永或为增永茂己,细川侯爵的派遣学生。《熊希龄集》中,载其曾与渡边、桥川、增永等诸君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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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 致桥川时雄《招饮帖》,局部

此前三届“中日联合画展”,是由渡边晨田、荒木十亩等共同组织、策划,而第四次展览,则是由正木直彦统筹,在京、津、沪、东京、大阪等地举行书画巡展。1926年,日本基于该展览会成立了“东方绘画协会”,渡边、正木、田边均入列会员。因此,这些人是此次联合画展,包括“东方绘画协会”的关键人物,对扩大“齐白石画作”在世界的影响力,有着重要作用。而这亦是此次齐白石“招饮”的真实目的。

在中国嘉德2011秋拍,“齐白石致伊藤为雄信札一批”中,有一函言及“正月初二日,午后五点钟,请渡边在西长街大陆春饭店小饮,请弟为我陪客。请早降为望,恕不催。”则与此《招饮帖》内容吻合,据此可知齐白石又邀请伊藤为雄作陪,希望其早到“大陆春”饭店,类此皆可见其对此次“招饮”极是重视。伊藤为雄是早期收藏齐白石的“大金主”。

坊间常有传言,齐白石“抠门”或“斤斤计较”,此次相聚的“小饭馆”,却是京城“八大春”之一的“大陆春”。其地址在西长安街,是当时的最知名“网红店”,鲁迅经常光顾,朱自清与第二任妻子的初次见面,亦是选择在“大陆春”。

《招饮帖》信末,齐白石署款前冠“制”字,查齐氏母、父先后于1926年4月、8月去世,可知此信稍晚于此,又结合致伊藤为雄信“正月初二陪饮”以及“十一号”等,可大致定其当为1926年旧历12月11日所书。

彼时,齐白石亦是诸多烦事缠身,其一京华艺专屡次托人相邀,请其教授。对此,齐白石在《顺天时报》连续5天在报刊头版以极其醒目的大字刊载《齐白石不好为人师》的声明,并云:“有某校称白石为教授者,白石大不乐,人各有性情也。”其二,画坛上关于其“不师传统”,斥其“野路子”,乃至于“皮毛说”的言论喧嚣尘上。其三,是年冬天,齐白石首次购房,在京方有真正落脚之地,而父母却相继离世,身为人子,未能归乡见双亲最后一面,内心惭愧、悔恨不已。其回忆录中,更言几至哭瞎双眼。所以《招饮帖》信末,齐白石又备注“今日有败兴事,故书不成句”。

然而,对于“梦想”的渴望,长年漂泊的齐白石只能将内心的苦楚暂按,力邀诸人一同相见,又选择高级的“网红”大饭店,请“金主”作陪,其背后自然是想能得到更多的认可,以期能在艺林取得更大的成就。

出身望族,成功尚非一蹴而就。对于“垂暮之年”的齐白石而言,其孤身“北漂”,此后能名满天下,门生遍布,所付出的心血,更是非常人所能想象。而此《招饮帖》中,其六十余岁高龄,对时刚过而立之年未久的桥川时雄,言必称先生,又请求其能作代表人,并一一致函,务求促成此“饭局”,此亦可见“巨擘”成长的辛酸历程,颇是令人唏嘘。

双鬓斑白无人识,一朝画展天下知。尘世几能有此缘,入京焉得不出头。此齐白石《招饮帖》,细究之下,则将白石翁的“逐梦”、“筑梦”心迹,娓娓道来。更感“洛阳纸贵”之不易也。中国画坛的格局,也在这场特殊的“饭局”后,为之彻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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