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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邻居

 东营微文化_ 2023-02-06 发布于山东

摄影丨旅途

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旧宅已不复存在,只留下青砖残瓦和我那抹不去的记忆。
西邻早些年是五间土屋,院子没栅栏,他家大儿子聪明,二小子有点憨,叫秋,是我的长辈。我那时候小,不懂事便直呼其名,喊他秋儿叔。他不但不怪我,还笑着逗我玩,露出一副憨憨的模样。贫困年月,农村的孩子上学都晚,秋儿叔十二岁了才上一年级。他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我非常羡慕,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他一样去学校里坐在板凳上读书。
我的盼望没实现,秋儿叔就不去学校了,老人拿着棍子吓唬也无济于事。这事我明白,不过得从头聊聊。
六十年代,我村西南方向有一所学校,大孩小孩都在土坯房通间里念书。任课的是邻村的王家庭老师,他有一张严肃的脸,阴沉着轻易不见笑容。学生们怕他怕得大气不敢喘。他咳嗽一声,屋里静得连落树叶都听得清楚。可就是这么一位严厉的老师,却十分关爱学生。冬天来临,王老师为让学生们度过寒冷的冬天,他突发奇想,自己造了一个土炉子,然后利用课余时间让学生去村边树林里捡柴禾生火取暖。学生们轮流值班生火。当轮到秋儿叔时,大抵是柴草潮湿的原故,他趴在地上咋吹也不着火,急得抓耳挠腮,浓烟呛得同学们咳嗽不断。王老师背着手在他跟前来回踱步,吓得秋儿叔哆里哆嗦。王老师知道他们都是孩子,没吱声去了办公室。秋儿叔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柴禾点着了。他松了口气,觉得肚子不舒服,好像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要释放。他正想起身提裤去茅厕,王老师又来了,吓得他赶紧坐下来,装作生火。王老师看着秋儿叔似乎哪里不对劲,疑惑地问:你想解手?秋儿叔难受地点了点头。还不快去!王老师催促着。秋儿叔如释重负,提着裤子往外蹿,一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扑通摔到地上。等他爬起来到茅厕门口时,实在是控制不住了,大便瞬间泄了一裤筒……秋儿叔没等放学就窜回了家。回家后,他老娘没人声地骂。这时我正在天井里玩耍,便好奇地凑过去看究竟。看啥呀看,拉到裤里有啥好看的,快一边玩去!老人气呼呼,一边骂一边扭着头在水里涮洗裤子说,你咋傻到往裤里拉哦!俺的小祖宗。老人责备中又夹杂着些许无奈。我那时不知好歹,站在远处打趣:秋儿秋儿是傻蛋,拉到裤里不让看……秋儿娘听了忽然站起身踮着小脚追我:你给我等着!吓得我一溜烟跑开,急忙钻进了我家的里间屋,躲藏了起来。
话说转年到了夏天,屋里又闷又热,邻舍都凑在秋儿叔屋东那棵大榆树下乘凉,大人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唠嗑。我的后邻居邓文昌瞅着秋儿叔突然插了一句:你真能耐,咋拉到裤里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秋儿娘立刻不愿意了,她脸色大变,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这年头别笑话人,谁也说不准谁咋周!想不到随便一句话,竟一语成谶。不久,文昌出事了。七十年代初,我村来了工作组,驻村扶贫,助力村干部展开有效工作。早晨,文昌抄起挂在墙上的扁担,挑着水桶去东嘴(地名)挑水。他一路走一路高歌,心情非常愉悦。他小心翼翼,在七干沟边站稳,用扁担一头钩着水桶甩出灌满了水。他正挑着水桶回家时,本村的一个年轻干部喊住他:停一下,用用你的桶子,灌灌引水。他定睛一看,是一位工作组的领导领着俩村干部在安好抽水机后准备浇地。文昌说,家里人等着做饭哩。他拾起扁担上肩,不予理会。那年轻干部上了火气,一个健步窜过来。X!他揪下水桶口无遮拦地骂:你这些鸡巴毛病,使使水桶是看得起你,给你脸你不要,是不是欠收拾!村干部说着,就把他的水桶踢翻,提桶去灌引水。文昌受欺辱哪里肯依,他往回抢桶。他想,我不该你的不欠你的,你凭啥出口伤人?他上了犟劲,应该给你用也不给你用,看你咋滴!年轻干部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动手,瞬间两人扭打在一起。文昌劲大,上工程小推车推土,车上垛的小山一样,虎虎生风,他怎么会惧他?他用手一拨拉,年轻干部就一个趔趄趴在地上。年轻干部急眼了,吆喝着那俩干部一块上。三人抱腿的抱腿抓胳膊的抓胳膊,齐动手把文昌实实在在地胖揍了一顿……
回到家里,兄弟们见他灰头土脸就问咋回事,他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一家人愤愤不平,但束手无策。村干部敢打他的原因,是家庭顶着富农的大帽子,成分高压着。文昌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兄弟们不去,他自己要夺门去讨回公道。二哥劝不住,上来给了他一耳光。文昌顿时愣在那里,怔怔地一言不发,懵傻了一样。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出门,把自己关在屋里闷想一个问题:在外吃亏,家里人不出头还打他,为啥?他越想不通越想,最后魔怔了。
村干部们开社员大会,动员上工程,见文昌没去,就找上门。那年轻干部没等进院,文昌抄起门口的铁锹,疯般地追出来,嘴里喊着:小南蛮,哪里走!吓得村干部拔腿就跑。这次幸亏有街坊们拦着,要不真的出事了。
其实,文昌已经疯了,这一疯就是一辈子。家里的女人苦了,为拉扯孩子成人,没白没黑地干。自从胜利油田搬来,女人靠捡破烂度日月,勉强填饱肚子,拖家带口风雨前行。
秋儿叔没上学,给他带来了很多不便。我记得西安人驻扎仙河镇打井探测的时候,我和秋儿叔干了临时工。秋儿叔拿着用钱买的饭票去打饭,递过去一张,服务员没动静,他再拿一张,直到饭票够数才打上饭离去。我看到尴尬一幕后,自然而然地承担起帮他打饭的任务。现在,秋儿叔快七十岁的人了,一直没成家,跟着老哥哥生活。他沾了国家政策的光,吃上了五保,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文昌一家子随着老屋的坍塌,迁到了村北新宅,住上了扶贫房。我盖的新屋离他很近,仍然是邻居。村里给文昌办了残疾,享受着政策带来的福利。他稍微清醒时,扫一扫水泥地面自己动手包饺子,感觉不到脏。别人做的饭他一概不吃。他警觉性很高,恐怕再次受到伤害。他还经常朝着东边打他的那个地方声嘶力竭地谩骂,一旦骂到精彩处,自己会情不自禁地失笑。我看着有些心酸,心里不是滋味。他天天忙碌,推着自行车带着镰刀或铁锹,头扎白色巾,大街小巷行色匆匆。女人不能和他同食,搬到一个和我对门的院里另起炉灶。女人虽不同吃同住,但不离不弃,远远地关注他,令人敬佩。他的儿女们相继成人,一切安好。
文昌本人不卫生却健康地活着。别人怕他,我不怕,他有时和我打招呼。我知道,他没忘记历史,更没忘记我是他的老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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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高兴福,网名,墨海耕夫,生于1963年,河口区六合人,喜欢文学,酷爱书法,现为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东营市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口区书法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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