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却好像并没有回馈给人们多少，又好像什么都给了。 ——《一个人的缑城》  中大街 （五） 文 摄/ 顾方强  （五） 中大街上轰轰响的马达声，同样会吸引海生的注意，每当全县唯一的篷布吉普车，在中大街上天外来客似的急驰而来的时候，正在嬉戏的海生和小人队伴，会兴奋地从店堂里唧喳着冲出来，好像小包车会停下来似的，手舞足蹈地跟在小包车后面，嗅着新奇的汽油味，急切地大喊，小包车！小包车！直到绝尘而去的小包车，拐进县前街看不见为止。 其实再怎么挽留，它都要离你而去的感觉，一直伴随着人们。海生不知有过多少回这样的呼喊，大多也是叫不应的。好在年少的海生，对这个世界还茫然无知，只能隐约地感觉到什么，还不能深深地感触到什么。只有在落单的时候，海生无聊地抱着电线屋柱，贴上耳朵听着从电线屋柱上传导下来的嗡嗡作响的电流声，猜测着小人队伴们去了哪里的时候，才会感受到一丝的孤单。 毛笔店隔着绷花社的是一家寄售商店，说是寄售商店，还不如说是修理店。那时的人家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拿岀来卖了，放在店堂里寄售的，都是一些迫于生计才拿出来寄售的大件日常用品，而且几乎长年到头，都是雕塑一样的原封不动地放在店堂里，很少有人来买。海生阿婶心念记挂准备赎回来的那张大眠床，也就是十里红妆那样的千工床，也是放了小半年之后，才被别人买走的。 来到店里的人，一般都是来修理一些杂七杂八的日用品的。店堂里的一老一少两个师傅，仅凭一把尖嘴钳和几把旋凿，就能把钢笔、手电筒、煤油炉、美孚灯、打火机、雨伞、挈夹包拉链等等的家什，修理得服服帖帖。老师傅还能用一把刻刀，在你心爱的钢笔上，龙飞凤舞地刻上你的名字，还有马啊龙啊等等的图案。人们总是如此这般，细细意意地讨好着生活，生活却好像并没有回馈给人们多少，又好像什么都给了。 调剂店里还会在每年过年的正月头尾，出售一种自带响哨的气球。五颜六色的气球，是浮在海生心底的欢乐。不小心嘭的一声，把气球吹爆后，还是舍不得扔掉，把碎片绷紧后，在嘴里吸成电珠一样大小的小球，捏紧后拿出来用线缚紧，玩到漏气或再次爆掉为止。响哨汽球上的响哨，是用铅笔粗细的竹管制成的，紧缚在气球的吹气口上。通过响哨竹管，吹起气球一松口，就会让竹管响哨，发出哔啊哔的响哨声。喜洋洋的哨声，长正月在大街小巷此起彼伏，给小城带来不少过年的气氛。 长年盼下来的过年，没多少天就过完了。忘了是从哪一年开始的，长夏里最让海生惦记的店，是调剂商店隔壁的这家店，这家原本在卖大饼油条的利群点心店，忽然在某个夏天，改成冷饮店了。中大街上卖大饼油条的店有好几家，除了照相馆隔壁的这家店，只卖大饼与油条外，桃源桥边的大众点心店，以及龙灯墙口的饮服点心店，兼卖麦糕和糖糕、麻团、包子这六样传统点心。 点心不是饭，一般来说只有在请别人帮工时，才会买上这些携带方便的点心，以示感谢与中途填点肚子增加些气力。海生在参加学校组织的农忙双抢割早稻的时候，农民伯伯就会把点心，一担一担担到田岸来分发。五年级那一年的有一回双抢，望眼欲穿中的点心，送得稍微晚了一些，钱老师竟然哨子一吹集合起队伍，让我们喊着向农民伯伯学习的口号，排着队伍从两大倒缸篮的点心前，直接就回了学校，当时心里直埋怨，学习归学习，不让我们吃点心干什么，而且这回的点心是包子与汽水。当然学校组织去春游或秋游，还有去杜鹃山摘橡子时，家人也会买上这些点心，让小孩当昼饭吃，另外还会加一茶鳖或一盐水瓶的豆腐浆。人们把形状扁扁的军用水壶，形象地叫做茶鳖。 小城方言中早饭是早饭，中饭叫昼饭，晚饭叫夜饭或晏饭。日常除了会买几根油条，蘸酱油下泡饭，或者倒点酱油放上葱花，冲一碗油条汤下饭，条件再怎么好的人家，也舍不得把点心拿来当饭吃，毕竟价格挂在那里。海生每次买油条回来后，总会遵照姆妈的教导，把沾在手上的油条的油，胡乱地用力搓揉在头发上，好让头发看上去油润有力一些。 包子中豆沙馅的甜包以及肉馅的咸包，在几样点心中的地位最高，价钿也是最贵，尤其是咸包，当时要六分钱一只，外加一两粮票。要是有机会可以放开吃一顿，海生相信自己独个人，就能把全家一天的开销都给吃包销了。当时的咸包，裹的并不是单纯的肉馅，而是拌有葱花与豆豉酱等等料理，经过短时间腌制而成的肥瘦适中的肉酱丸子。 每当店员一把掀开蒸笼，雪白滚蓬的咸包，在轻纱一般的烫气中俏然现身时，遐想中的油汪汪的酱香浓汁，早已四溢在褶皱之中，勾引着人们举棋不定的食欲。人们吃咸包时，大多不会拿起来，啊呣一口张嘴就咬，而是乐乐胃胃地掰下包子一角，就着包子里香喷喷咸滋滋的酱汁，下不去手似的蘸蘸吃。 小城最有名的咸包，是解放前开在市门头一带的陈江包子，素有吃在嘴里烫在背脊之说。这个说法的缘由，好像是说有个担担人讨了个好价钿，卸去重担后，买来陈江包子掰开的时候，酱汁一下就顺着手腕流到手臂，担担人忙不迭地举起拿着包子的手臂去舔，这时包子里剩余的酱汁连同肉馅，一下子全都倒进了背脊心，直把担担人烫得直跳脚，肉痛地厮叫起来，惹得一旁的众人大笑不已，由此可知当时陈江包子酱汁的丰沛。酱汁充盈的陈江包子，对于见太不到荤食的人们来说，味道自然是差不到哪儿去的。 已经不卖点心糕点，改成冷饮店的店堂里，放着两张八仙桌。八仙桌的四圈，放着首尾相连的凳子，这种不方便搬动的回字型凳子，平时即使没人管它，也不用担心移位或弄丢了。不过通常都没有人，坐在这里吃冷饮，人们一般都是提着热水瓶、捧着搪瓷杯，买回去与家人一起分享的。 冷饮店的柜台是全大街最新的，通体都铺着看着就冰凉的雪雪白的瓷砖，营业员全新的工作服也是别具一格，全都顶着一头蘑茹一样的工作帽。直接放在柜台后面，足有一间矮屋般大小的制冷机，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天蓝色油漆。每当风扇一启动，这机器就像是要挣扎着飞起来似的，微微颤抖着机身，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声，让海生每回站在它面前，就充满了崇拜之情。 冷饮店里的冷饮，只有倒在碗里岀售的两样冷饮，一碗是冰凉冰凉的冰水，一碗是加了一点点绿豆的冰水。尽管只有两样冷饮，对于夏天初尝冷饮的海生来说，入口时猛然间所感受到的，不知道是冷还是烫的惊奇程度，不亚于一只秋虫，看到了漫天的冰天雪地。海生虽然不是秋虫，对某些事物的认知，很可能也是只秋虫。不过多数时候，已经是一只不噪不鸣的秋虫，不避不辩地看着某些人，都已经成了一只秋虫了还浑然不觉，慷慨激昂地当众嘲笑，这个世界上还有冬天的说法。 比冰水更讨人欢喜的，是第一口喝起来有点麻口，似有千军万马在口腔里东奔西突的汽水。后来位于小北门的汽水厂当时还没建起来，人们想喝汽水只能自己制作。现在的你怎么都想不到，做汽水所需的小苏打和柠檬酸，以及现在属于违禁食品添加剂，像味精一样的放上几粒，就能使食物发甜的糖精，并不是在食品商店买的，而是在中大街与解放路交叉口，后来建成商业局大楼的五金交电化工商店买的。 人们习惯把这家商店，简称为五交化。这五交化是一间人字梁的大瓦房，店堂在中大街算是蛮大的一爿店了。店堂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几辆并排着的，凭票购买的簇新的自行车，老话叫做漆水的油光水亮的油漆亮光，在显得有点幽暗的店堂里，泛着让人心动的光亮。 店堂里的这些自行车，并没有男式与女式的式样之分，只有重磅与轻磅之别，还有链条上挡板的轻包与全包链的差别。其中有一辆用来展示的自行车，十分引人注目，这辆全副武装的重磅全包链自行车，三角档上系着厚实的帆布包，车把上安着箭头形状的转向示意牌。最吸引人的是，车头上安装着一盏矿灯一样的车灯，由安装在后座支架上的小电机磨电。 赶夜路需要车灯照明的时候，只要把小电机往轮胎上一靠，利用轮胎的转动，就能磨擦小电机转轴，这样就能磨电照明了。这辆鹤立鸡群的自行车，自然会吸引海生们的兴趣，时不时的会靠上前去，拨拨转向标识、摇摇踏脚、转转轮盘，眼睛只要一瞄到营业员不注意，就会乘机把小电机，往轮胎上一靠，握住踏脚后，拼死命地摇起来，然后在营业员的大声喝斥中蹿出店来。 五交化的柜台及货架上，整齐地堆放着，土话叫做摇皮的铰链，还有称做死别灵的门锁等五金件，以及成捆的电线和成盒的灯泡。能买到柠檬酸的化工柜台，在店堂的最里面，主要卖油漆和与油漆有关的原料，包括染料。早已被染料染得污渍斑斑的柜台上，堆积着一层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的灰尘，横存在柜台上的杆秤和算盘，还有叠在柜台一角，用来包颜料的牛皮纸，也是一副烂污相，整个柜组看上去灰蓬倗蓬的。不修边幅的化工柜组，与其它柜组一比，无论是店堂的整洁程度，还是柜员的表情，都显得有些自暴自弃。 人们购买颜料的用处，除了拌进油漆里面调颜色，用来刷门窗、刷地板，还有家具之外，另外一个大用场，就是染衣裳、染布。当时买布需要定量布票，人们对使用布票的精打细算程度，比肉票用得还要仔细。家里小孩多的人家，大的穿不下了给小的穿，属再正常不过的穿法。讲究一点的人家，会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重新染一遍之后，再给小的穿。大人们也一样，好一点的衣裳，平时是舍不得穿的，只有出客时，才会穿出来装下门面。为了能够穿得体面，又能省下一点布料，男人都流行穿假领。假领的领是真领，只是衣身是假身，好似在女人的文胸上，滑稽地安了一个衣领的假领，大家都自自然然地穿得落落大方。 海生姆妈在每年冬至前后，都会问下海生，今年过年喜欢穿什么颜色的新衣服，海生一般喜欢深蓝色的衣服。有好几个年头，海生姆妈准备的，只是价钱便宜的白卡其布和颜料，等到天气睛朗的时候，海生姆妈便会抽空，把白布放进吃饭锅里，加上水放入染料，起火烧得沸滚后，用棍子反复搅拌。染好的布料，抬到南门外或大井头漂洗，直到再也洗不出颜色为止。俩人合力绞干，用力抖平染布后，挂在堂前或道地的迎风处，或者就地铺在南门外的溪滩上，经晾干之后，一块布就算染好了。 这份飘在风中的蓝色思念，让海生分外思念。   文 摄 | 顾方强 编 辑 | 平安 审 核 | 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题字 | 无禅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29期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