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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何年初照人 小窗高卧，风展残书，他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人有来处，陆羽是一张出生便走向归途的白纸，无父母，“不知何许人”。时代、友人、诗和茶，在纸上肆意挥斥雪泥鸿爪，飘茵堕溷。 唐以儒治国，以道为国教,辅之佛家慰藉心灵。三教并行，个人意志难免承载时代回音，但并非所有人拥有全盘吞纳的能力，陆羽曰：“然”。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大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有婴孩降于复州竟陵，即今湖北天门市。两年后被弃于水滨，得龙盖寺智积禅师收养，取名为陆羽。 佛喜禅茶，陆羽在寺庙任奉茶之职，也习佛法，然拒皈佛门，因为儒和道同样吸引着他，并以大量阅读文献为乐。枕经籍书，陆羽九岁能作文写诗，才酉二贯，天赋强悍。《陆文学自传》载：“自九岁学属文···竟陵西湖无纸学书，以竹画牛背为字···得张衡《南都赋》，不识其字，但于牧所仿青衿小儿，危坐展卷，口动而已”。 天地的孩子，要回归世界，不囿于庙宇青灯。 天宝元年（742），十岁的陆羽离开寺庙，迫于生计加入戏班，开始了三年的演艺生涯。陆羽并非纳兰性德口中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他口吃，貌丑，多嗔易怒，“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而为人才辩，为性褊噪，多自用意”。然《唐才子传》卷三载：“少年匿优人中，撰《谈笑》万言”，他诙谐幽默，不输老伶人，又因胸中文章，可自编自导自演，撰著万言《谑谈》，被称相声界的东方朔而红极一时，也算另一种“看花东上陌，惊动洛阳人”。 天宝五年（746）和六年（747），陆羽连续受刺史李齐物赏识鼓励，资助从师火门山邹夫子，学儒家典籍。 风禾尽起，天宝十一年（752）肄业旅行途中，结识贬为竟陵司马的崔国辅，一见如故。同游三载，笙磬同音，为忘年交。
时乖命蹇，天宝十四年（755）安禄山起兵叛乱，北方烽烟四起，大量士绅望族和平民百姓纷纷外逃，主要有四条路线：一是通往江淮的东南线，以京杭大运河为主干；二是通往云梦泽的荆襄线，即今洪湖和洞庭湖平原一带；三是蜀道线，穿越秦岭巴山到达四川，即玄宗南逃的路线；四通往灵武凤翔，为肃宗临时政府所在地，也是杜甫两次冒死追随肃宗的路线。 陆羽才24岁，无官职和名气，衾影无惭，没有必要和需要追随帝王燮理阴阳。另：潼关失守，叛军攻入长安，穿过秦岭到达襄阳，仅距天门100多公里；又756年底，永王李璘在距天门不到100公里的江陵，以平叛为名开始反叛。家乡罹难，朝荣夕毙，陆羽不得不开启书剑飘零的生活。他选择走东南线去往江南，事实证明也是他最好的人生路线。 欲悲天失纲，胡尘蔽上苍；欲悲地失常，烽烟纵虎狼； 欲悲民失所，被驱若犬羊；悲盈五湖山失色，梦魂和泪绕西江。 二十四载人去，以一首《四悲诗》为结，仓促洒下句点。 二、春风得意马蹄疾 盛唐是古今墨客神往的时代，装了王维、孟浩然醉倒大半个中国的乡村民谣，剩下半个萦绕着李杜二人的惺惺相惜。然此景因战乱戛然而止，集聚在繁华帝都的文人才子四散奔逃，凤泊鸾飘。安稳江南自然是最好选择，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偏安一隅。 天宝十五年（756），陆羽流亡至湖州，从此也算迎来逼仄人生中温暖的时刻。在湖期间，有山水挚友入梦，有诗茶熏风接愠。同时他的思想继续接受儒道佛三教的浸润而走向成熟，并取得实质性成果，完成了《茶经》等著作。 至德三年（758），二十六岁的陆羽考茶事行至南京栖霞寺，此时56岁的谪仙人李白也在南京，并作名满天下的《金陵三首》，也许年纪、成就悬殊的二人曾有戏剧性的擦肩而过。值得一提，南京有座距栖霞寺不远的江南名刹——长干寺。李白为其题二首《长干行》，皎然在此出家，陆羽对此采茶胜地更早已心驰神往。左思超越陆羽的蒙学《两都赋》而作的《三都赋》亦载“长干延属，飞甍舛互”。后来陆羽在《茶经》中还列举左思两个女儿煮茶的故事。 雨落堂前，江南就躲进了茶盏里，连杯盖上的青花都成了一首诗。 宝应元年（762）《茶经》横空出世，陆羽毫无疑问是一个茶人。首先，开篇《一之源》载“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精行俭德”即约束行为思想，端正尚俭，与《论语·学而》“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异曲同工。对于儒家哲思的些许流露是陆羽绮纨之岁起得到大儒高官提携，长期学习儒家经典的必然结果。其次，道家作为国教在大唐王朝大行其道。《茶经》录，茶品“野者上，园者次”，水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采摘要顺应自然，这种“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和“静”的茶文化带有道家的深深烙印。最后，佛教思想。禅茶一味从精神本质上同源，况陆羽因佛家的“普度众生”才在被弃后获新生。佛家教人入世，以天下为己任，因此思想成熟的前期陆羽仍表现出浓重的爱国情怀。安史之乱时他愤作《四悲诗》；上元元年（760）冬，因刘展窥江淮又作《天之未明赋》，足以见得这位客居江南，远离故土的知识青年对国家命运的关心，“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含章未曜，陆羽还是一名历史地理专家。《茶经》中说茶叶是“南方”的嘉木，《八之出》篇罗列了全国八个产茶道和11个相关的州，最北端分别是山南、剑南、淮南、浙西，此四地联合起来为横断山脉-秦岭淮河一线，即现今中国大地的南北分界线。此概念由张相文在1908年首次提出，是中国地理百年大发现TOP1，但陆羽早在一千多年前就为我们清晰划出，令人叹服。 陆羽是有技艺的工匠，也是有思想的设计师。至德元二年（757）安禄山被杀，肃宗回朝。次年消息传至湖州后，陆羽欣喜之余，即刻创新设计并制作烹茶容器——“鼎型”风炉。三足分别云“坎上巽下离于中”、“体均五行去百疾”、“圣唐灭胡明年铸”，此处体现的是陆羽自卜取名的相同元素，即群经之首《周易》，也是他对国家革故鼎新走向中兴的期待，希望自己能够像伊尹一样负鼎济世 。在陆羽之前未有鼎形的烹茶器具出现，鼎是炊具和国之重器，为国家权力的象征，“民以食为天”和“慎终追远”的观念深深刻在中华民族文明基因中。用鼎烹茶，将鼎的饮食功能和文化功能融为一体，显然是要将圣人之道融入百姓生活，即老子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
蠡酌管窥，莫衷一是。大历二年（767），寓居丹阳的陆羽向常州刺史李栖筠建议进贡义兴茶。大历六年（771）又考察湖州长兴顾渚紫笋茶，建议进贡。《茶经》问世20载后全国性的茶叶专卖制度“榷茶”初具雏形，茶税应运而生，却意外加重百姓负担，甚有不堪重负者远走他乡。湖州督贡不力的刺史被革职，后任颜真卿刻在山崖上146字的《茶记》也因被百姓厌恶销毁。 大历八年（773），陆羽入颜真卿幕府，完成编撰《韵海镜源》，获得训诂学者的新身份，这一年他41岁。后又著完《吴兴图经》，时年44岁。 曲径通幽处，青山烟雨养活了一干文人和他们的诗作。前有开天诗人群体，李杜、孟浩然、王维这些巨星，后是元和诗人群体，有韩愈、柳宗元、白居易这些大咖。陆羽当时的朋友圈是处于这两大诗风转换节点上的大历诗人群体，典型的有与他关系最密切的三位友人，分别代表儒道佛三家：儒家刺湖颜鲁公颜真卿，道家女道士李冶，佛家诗僧皎然。 大历九年（774）秋，张志和来湖，与陆羽、颜真卿、皎然诸友登游岘山，风无声，水无形，联唱赋诗《渔歌》。有友如文坛盟主权得舆、“归舟明日毗陵道，回首姑苏是白云”的皇甫冉、“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张志和、“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刘长卿···志同道合的陆羽创作能力也不差，多《会稽小东山》《顾渚山记》等见诸笔端。 回首水云处，菰城人不孤。在湖州，陆羽身心均得到了治愈和良性发展，思想渐趋成熟，亦收获了一份归属感，这应当是他最后选择长眠于此的理由。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唐代文士自信、包容、豪迈、进取的气度，使得他们成为宏大、豪放的大唐气象的主要缔造者，这样的大环境又催生文士群体蓬勃向上的活力和极富灵性的创造力。然此时儒家“治国、平天下”的建功立业与道家“顺应自我”的思想形成极大冲突，不少士人陷入“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阙”的窠臼。幸而陆羽在超脱与入世中寻得了平衡点，“兼济天下”又能“独善其身”。 贞元四年（788）56岁，受裴胄邀请自洪州赴湖南入幕。 贞元五年（789）57岁，由湖南转赴岭南，入李复幕。 行将垂暮，桑榆暮影，陆羽又两次投入他人幕下，展壮年未尽青云之志，似乎有种老当益壮的意味，并有悖于自己秉行的出入世观念。但他仅入幕两年，且在唐代宗诏拜其为太子文学和太常寺太祝时都未赴任，不至于“夕失其功”。 后世多研察前人圣道，生平思想，妄从寻觅得道之法，然圣人不过纯粹往之，一蓑烟雨任平生。陆羽之所以在近花甲之年仍跋涉万里出山，为报幼时对自己有过知遇之恩李齐物的儿子李复。陆羽的风评是“谓生多嗔”，情绪极不稳定，但他亦是大家有口皆碑，同曾子笔下“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之人。陆羽自传言“及与人为信，虽冰雪千里，虎狼当道，不愆也”，信守诺言当坚如磐石。 黄花庭院，青灯夜雨；白发秋风，纱巾藤鞋；短褐犊鼻，踽踽独行苕霅间。大多数中国古代文人，修齐治平之外无绝对理想，文章之外无可道技能，道德礼教之外无必循规范。然陆羽算得上是多才多艺之人，亦非传统意义上的才子士人。他通过种茶制茶采茶的过程来提倡某种道德礼教之外的行为规范，当时并未风行草偃。幸现世中国社会文化选择性容纳与接受了他，茶叶与茶文化再次出现历史性繁荣，造就理想与现实冲突之时令人熨帖的一方净土。 诚陆羽以“茶人”流芳千古，《茶经》推动茶事发展高掌远跖。《舆地纪胜》载，陆羽曾到江西信州开植茶园，“刺史姚钦多自枉驾”，权得舆说陆羽“凡所至之邦，必干骑效劳，五浆先馈”。因“茶”成为天下闻名的隐士，高名一跃直达宸听。现今湖州还有陆羽故居青塘别业、苕溪草堂、桑苎亭、大唐贡茶院、杼山园；有名茶温山御荈、安吉白茶、莫干黄芽、长兴紫笋。 然这项成就在他的自传中不过寥语，也许他想展示给世人自己无限的可能性。或说，与来时一样，不知来处，便悄然离去，天高任鸟飞。
贞元二十年（804）隆冬，湖州，七十二岁，卒。 陆羽，字鸿渐；一名季，字季疵；自号竞陵子，桑苎翁，东岗子，唐代复州竞陵人。 玫瑰太浓重，用野草纪念我吧，满地都是，生生不息。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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