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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推荐 | 肖有志《悲剧与礼法——古希腊城邦文明之思》(新版)

 昵称45199333 2023-02-15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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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与礼法
——古希腊城邦文明之思
肖有志 著
282页,2022年12月
上海大学出版社


  牟  言 

近年来世界文明史研究日益成为重要的时代课题。可如何找准其中的研究思路却是难题。拙著以为文明中最为根本的是礼法问题。

标题中“礼法”对应于希腊文ὁ  νόμος。柏拉图《米诺斯》中ὁ  νόμος 则采用通行译法译为“法”“法律”,其变体如 τὰ νόμιμα 则译为“法则”“法令”。不过,请有心的读者留心《米诺斯》中苏格拉底与其同伴共同探究的实则是礼、礼法、礼乐甚至礼义。可参考《礼记》中因孔子而联结在一起的三篇对话:《哀公问》《仲尼燕居》和《孔子闲居》,分别是鲁哀公问礼于孔子,孔子与弟子子张、子贡和言游三人言礼,弟子子夏问诗于孔子。

多年来笔者课堂上讲读索福克勒斯悲剧均以柏拉图作为参照,讲解柏拉图对话亦始终与悲剧做比较,因此,整体思路一以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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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D. Cunego蚀刻,1783年

据柏拉图晚年伟大作品《礼法》中的说法,悲剧诗人是苏格拉底式立法者的最大对手,即意指悲剧诗人也是立法者。因为悲剧最能取悦邦民且最能迷住城邦民的灵魂,依此影响、塑造邦民的性情、德性并改变其生活方式及伦理秩序;进而,诗人以政治意见构筑城邦的政治制度。此即礼法的原义:生活方式、伦理秩序及政治制度,在某种意义上三者同一。柏拉图对此的理解与索福克勒斯基本一致。如此,人世至少有哲人式立法者与诗人式立法者。然则,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不断检审索福克勒斯等悲剧诗人甚至荷马的意图。从而,哲人与诗人对礼法的基础有不同的看法—诸神或自然,即政治神学抑或存在的发现(亦即人的灵魂的自然学)。
因而,拙著尝试初步了解古希腊文学、古典思想中的一个重大问题:礼法是什么,礼法如何使得人成其为人、城邦成其为城邦;与此紧密关联的是立法者的品性与德性问题。可参考《左传》昭公二年(前540 年)春,“晋侯使韩宣子来聘,且告为政,而来见,礼也。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 。
概言之,拙著着重处理古希腊城邦文明中的礼法与立法者问题。
肖有志
2017 年1 月
2022 年岁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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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论 / 1

一、政治神学抑或存在的发现 / 3

二、礼法的思想史问题:神义论与人义论的辩难 / 8

三、财富与技艺的礼法—正义难题——从荷马《奥德赛》到阿里斯托芬《财神》 / 19

索福克勒斯悲剧 / 33

一、立法者的知识与德性—古希腊戏剧与民主政制 / 35

二、礼法的灵魂学问题—《埃阿斯》场景和开场 / 43

三、礼法的政治神学问题—重释《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 / 52

四、哲人索福克勒斯的政治—礼法思想研究 / 76

柏拉图《米诺斯》 / 89

一、引题 / 91

二、礼法即政治神学(313a1—314c3) / 95

三、礼法即存在的发现(314c4—318a7) / 108

四、立法者的悲剧形象及其重塑(318b1—321d10) / 147

爱欲与德性——欧洲古典文学修习琐记(代后记) / 213

补记 / 227

新版补记/ 229

精彩试读

悲剧哲学与政制问题
自称是第一个悲剧哲学家的尼采声称:“现在,在悲剧诗的强烈影响下,荷马史诗重新转生,并且在这种灵魂转生中显现。现在奥林波斯文化也被一种更加深刻的世界观打败了。”这种世界观可能就是狄奥尼索斯世界观,亦即悲剧世界观。荷马史诗经受民主时代各类哲人的攻击之后,在悲剧诗人的诗作中重生。尼采以为,狄奥尼索斯世界观是通往悲剧诗人之心理学的桥梁——“对于生命的首肯即使在其最陌生和严酷的问题中存在;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级类型的牺牲中为自己的不可枯竭而欣喜万分。”在《悲剧诞生于音乐精神》第9节中,尼采重塑了索福克勒斯笔下不幸的俄狄浦斯,将其看作悲剧神话中的悲剧英雄,其悲剧的诗歌辩证法中包含了无比强烈的、统摄全剧的、真正的希腊式乐天。
 


沉思的悲剧诗人想要告诉我们,这个高贵的人没有罪,一切法则、一切自然秩序,甚至整个道德世界都有可能因为他的行动而遭到毁灭,但是通过他的行动又形成一个更高、更神秘的影响范围,它在分崩离析的旧世界的废墟上建立起一个新世界。


 


在其诗歌辩证法中,索福克勒斯作为诗人不仅编织了引人入胜的案情,而且作为宗教思想家其笔下因智慧而受苦的俄狄浦斯更是被尼采视为最后的哲人。这位智慧的哲人因命定的犯错而受苦,最终得其善终。而俄狄浦斯之死的欢乐则暗示了“俄狄浦斯早期的一切生活将他被动地带到今日的苦难里,然而完全被动的行为却使他获得超越其生命的最高主动性”。这种超越生命的最高主动性意指,在弑父、娶母、解开斯芬克斯之谜的三重命定事件中,俄狄浦斯对抗自然,击败自然,并逼迫自然交出其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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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画《盲眼的俄狄浦斯将孩子们献给众神》,Bénigne Gagneraux,1784年

俄狄浦斯作为哲人,命中注定要破坏人世礼法以发现自然奥秘,尼采因之欢乐欣喜,也因此把索福克勒斯看成宗教思想家,而这位宗教思想家的最终目的是探秘自然,而非设定礼法。尼采想必故意隐去俄狄浦斯对忒修斯的政治教诲以及俄狄浦斯之死的神学意味,而有意将其看成赫拉克利特或狄奥尼索斯哲学——“对消逝和毁灭的肯定,一种狄奥尼索斯哲学中决定性的东西,对对立和战争的肯定,生成,甚至于对'存在’(Sein)概念的彻底拒绝。”如果说悲剧诗人有关于“存在”的问题,那应该是关于何谓神的问题。这个问题本身蕴含着人世的永恒秩序——也就是礼法——而非自然奥秘的问题。诗人通过制作故事,对灵魂进行考古,追寻其发端,从而塑造诸神,为其命名,并教给世人。

施特劳斯在给好友克莱因的私信中写道:“希腊政治哲学的历史始终使我极度兴奋。”他继而分享其阅读发现:“苏格拉底并非'伦理学家’,他只是用关于世人的交谈取代(希罗多德的)故事和(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的)纪事。可以从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揭示出这一点。我感到好奇,在这个据传与希罗多德交谊甚笃的索福克勒斯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恐怕同样是哲学,而不是城邦和祖先。”由此可见,和尼采一样,施特劳斯也把索福克勒斯看成哲人。但他将索福克勒斯与苏格拉底而非赫拉克利特并举,两类哲人的差别可能是关注世人及其生活秩序还是因厌世而退隐。赫拉克利特耽于自然的形而上沉思,当邦民请求他为他们制定法律时,他轻蔑地加以拒绝。西塞罗《图斯库路姆论辩集》说:

 


从古代哲学一直到苏格拉底——他曾在阿那克萨戈拉的学生阿尔刻拉欧斯门下为徒——得到论述的都是各种数字和运动,并且所有主题都产生于此或复归于此,星辰的大小、间距和轨道也由他们勤勉地研究,一切属天之事亦然。然而,是苏格拉底第一个把哲学从天上唤下,并将其安置于城邦之中,甚至把它导向家舍,又迫使它追问生活、各种习俗以及诸多善和恶的事情。




苏格拉底式哲学首先从神圣或自然事物那里转向,并返回到它由此出发的人世事物,迫使它追问种种习俗,各种礼法,以知晓如何过上正确或幸福的生活。苏格拉底重新启航,与诗人索福克勒斯的做法一致,他逃入人世间的种种说法或言辞,在其中探究存在的东西的真实(《斐多》99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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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福克勒斯像,普希金博物馆藏
索福克勒斯式哲学讲述世人纷繁复杂的性情与言辞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进而探究城邦生活如何解决并渡过其危机,以及政治人的生活如何可能幸福。《俄狄浦斯王》剧终前,针对了不起的俄狄浦斯王从好运中跌落,歌队惯常地来了段伊索寓言式教导:

 


因此,当我们等着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时候,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



在退场戏中,尽管俄狄浦斯业已悔过,歌队所做的最后总结却仍然是俄狄浦斯看似幸福实则不幸。这与此前俄狄浦斯身世真相大白时歌队所唱的第四合唱歌一致:

 


凡人的子孙啊,我把你们的生命当作一场空!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失?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运,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



作为哲人的索福克勒斯怀抱与苏格拉底同样的性情德性,他们同样深切关怀人世及其永恒秩序。在《俄狄浦斯王》中,他意欲发现人世幸福的可能,而终究没有可能。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他展露其最终志趣——清白无辜的俄狄浦斯成为新神——复仇神,借此为城邦奠基。索福克勒斯作诗的行为即是立法行动。俄狄浦斯之死作为其至高意图之所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歌队在第三合唱歌里慨叹人生多舛,充满恶与不幸,因此认为不出生最好,出生了须尽快早夭。既然不出生是不可能的,那么就仿照早夭之意,把死亡看成最高的题旨。紧接着第三合唱歌,歌队在第四合唱歌中祈求并赞颂冥神哈得斯让俄狄浦斯不再经受痛苦且有正义之神的扶助。俄狄浦斯之死乃是其幸福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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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之死》,雅克·路易·大卫,1787年

这让我们想到苏格拉底在《斐多》(《斐多》收在《柏拉图四书》里,即四书之一)中的临终绝唱:大地之歌。与索福克勒斯相仿,苏格拉底“作乐和演奏乐”——他把热爱智慧看作最高的乐术,制作了自己灵魂经历的故事。苏格拉底说:“我们的灵魂就在哈得斯。”哈得斯被苏格拉底看成一个地方而非神。对于正确地把握热爱智慧的人来说,他们所践行的不过就是去死和在死。与俄狄浦斯的悔过和自我辩护(也就是他的恍悟与净化)相类似,苏格拉底认为,热爱智慧者通过洁净自身抵达哈得斯这美好的居所。那么,热爱智慧者如何洁净自身呢?回答是,灵魂必须摆脱身体,必须用灵魂本身去观看事情本身。当人生终了,灵魂自体自根,热爱智慧者便得到自己所热望的明智之思,确认自己是热爱智慧的爱欲者。

 


这种男人会热切追求涉及学习的快乐,用灵魂自身的装饰而非用不相干的装饰来安顿灵魂,亦即用节制、正义、勇敢、自由和真实来安顿灵魂——就这样等待去往冥府的旅程:一旦自己的命份召唤就启程



我们看到,苏格拉底的灵魂净化基于其天生的爱欲乃是这其中的根本线索。而我们知道,悲剧不像喜剧或柏拉图对话,悲剧常常贬斥爱欲。《安提戈涅》中儿子海蒙因意图搭救自己的未婚妻安提戈涅而与父亲克瑞翁爆发剧烈冲突,父子决裂。这时歌队唱起奇异的第三合唱歌:爱欲让诸神与世人皆疯狂,把正直之人引入歧途,挑起亲属间的争吵,最严重的是爱欲压到了伟大的神律——歌队看到了爱欲对神圣礼法的致命威胁。与之相反,苏格拉底在《斐德若》中为爱欲的疯癫辩护,这是一种由爱若斯引起的对习传礼法的彻底更新。热爱智慧者因爱欲美好之物而成为真正的爱欲者,这类人洁净自己,圆成了圆通的圆满。苏格拉底式爱欲指向美德的锻炼与修成。
“如果我又说,每天谈论德性,谈论别的你们听我说的事——听我自己和别的人的省察,听我说,一种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生活——这对人而言恰恰是最大的好,你们就更不可能被我说服了”。这就是苏格拉底为自己申辩的生活。他也劝人先关心自己而不是“自己的”,让自己尽可能变得最好和智慧;不要关心“城邦的”,而要关心城邦自身。同俄狄浦斯相似,苏格拉底在《斐多》《苏格拉底的申辩》中都是在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辩护,一个为政治生活,一个为哲学生活。可是对俄狄浦斯来讲政治生活充满了灾祸与不幸,不值得过;对苏格拉底来讲政治生活过于严肃,无法看清人世生活的游戏特征(柏拉图《法义》804a—c,参《会饮》223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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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尔波墨涅”,掌管悲剧的缪斯女神,冬宫博物馆藏
所以,柏拉图笔下立法者与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竞赛,其内容就是训练缪斯、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三类歌队,创制歌曲,制作礼法,制作诸神与生活方式(也就是政制)。柏拉图笔下的哲人—立法者对悲剧诗人说:

 


最优秀的人噢,我们应该说,我们自己也是诗人,我们已尽全力制作了最美而又最好的悲剧;无论如何,我们整个政制的构建,都是在模仿最美而又最好的生活方式,至少我们认为,这种生活方式确实是最真的悲剧。现在你们是诗人,而我们也是相同事物的诗人;在最美的戏剧方面,我们是你们技艺上的对手和表演的对手,只有真正的法律能自然地让这种戏剧完美——正如我们所期望的。




这位立法者作为诗人全力制作可能最美且最好的悲剧,实际就是说模仿最美且最好的生活方式以构建政制——立法者对悲剧诗人的意图心知肚明。悲剧诗人讲述悲剧主人公不幸的命运,反讽地指出属人的幸福生活应该是什么。所不同的是,悲剧诗人只看到人世生活的阴面,柏拉图笔下的立法者则一以贯之地专注于其阳面——苏格拉底的生活,苏格拉底的politeia(政制),热爱智慧者的生活,单纯地为了爱欲一心一意用热爱智慧的言辞打造生活(《斐德若》257b)。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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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有志,中山大学哲学博士,英国牛津大学古典学系访问学者,现为上海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古希腊罗马文学与哲学研究,专注于古希腊戏剧的翻译与解读、柏拉图对话的翻译与解读以及欧洲古典语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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