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房深处 文/牧童 我们的这种生活,虽然远离尘嚣,却可以聆听树木的谈话,溪中的流水则是大好的文章,顽石里面也有着谆谆古训。每一件事物中,都可以找到些益处。 ——莎士比亚《皆大欢喜》 初次走进外公的书房的那天,我对书房深处的斑驳树影、澹澹河水和巨石青苔都还一无所知。 十二岁的我好奇地仰着头,跂足而望。高高的书架上一排又一排的大部头英语书籍:大辞典,百科全书,文学名著,非虚构类经典……我打开一本原版小说,泛黄的纸张上,没有几个单词看得懂,心情却是喜乐的。哈!原来,简简单单的二十六个字母是可以打乱顺序的;它们是活泼的,用眼花缭乱的方式重新排列成词、句、段,表达意义,解释万物,讲述故事。哦,那些神秘而遥远的故事…… 从此,每次去看望外公外婆,我都会在书房里徘徊。外公则是形影不离的“导读者”,用他那洪亮的、略带嘶哑的嗓音介绍藏书,热情洋溢,容光焕发。为什么要买此书?作者和编者的独具匠心之处何在?此卷为何在我们家乡是独一无二的?为何在他家里必不可少?……这位酷爱阅读的“老革命”声情并茂的讲述着,他的喜悦像跳动的电波一样传递着,传递给了来访的小读者。我渐渐熟悉了书架上那些权威的英语辞书:牛津,朗文,柯林斯,以及他最珍爱的《韦氏词典》。 对外公而言,读书乐,购书也乐。在书店里挑书的过程本身就是一段难忘的回忆。那时的家乡,人均月工资水平约两百多元。而一本原版词典的标价,少则八十,多则上百。外公把每月辛苦积攒的大部分薪水用于购书,往往要在书店站着浏览一两个小时,目录,序言,版次……斟酌再三,自问自答,再做抉择。复旦大学陆谷孙教授编撰的《英汉大词典》,当年就是经历了这样的几个时辰后,才终于抵达外公的书桌的。那晚,外公本想去商店买一罐“雀巢”奶粉,结果转入书店来……大词典价格不菲。于是喜滋滋地抱着书,直接抄近路回家。翻阅着陆教授的鸿篇巨著,很是畅快,不知不觉已是万籁俱寂。饿了,想喝点牛奶,才想起“雀巢”压根没买成。 外公外婆生活节俭朴素,两室一厅的房子位于早年单位的宿舍楼。硬邦邦的木椅、布满裂缝的茶几——家具几乎从未置换,一直停留在七十年代的水平。外公骑的那辆灰绿色自行车,挡泥板上长满了蚕豆大的锈斑,绿色的漆皮早已失去了光泽;但远在我母亲的孩童时代,它就驶过门前那条熟悉的小巷。 “丁零零”——爸爸回来了!四个孩子都双腿生风,冲出家门,一骨碌地朝单车奔去。瘦高的哥哥一马当先,紧随其后的是两个妹妹,肩并着肩。小弟步履稍慢,落在最后,只能远远地为哥哥姐姐鼓劲…… 远处飘来一声“丁零零”——书房里的我支棱起双耳。窗前盆栽里淡青色的花瓣在和风吹拂下起伏不断,轻轻摇摆,丝丝缕缕的芳香沁人肺腑。又是那清脆悦耳的“丁零零”,没错,是外公! 他又带回什么好书呢? “你听我说!”外公指着桌上的《朗文多功能分类词典》,封面上蓝绿红交相辉映。“朗文原版引进的书很贵,不过很值得。编者的思路非常新颖、前卫!单词不再按字母顺序排列,而是根据应用的需要分类编排,比如你要找各类“儿童游戏”,直接找到主题K175,下面就有一串词,比如jigsaw puzzle(拼图玩具),riddle(谜语)……” 这时外婆把刚蒸好的热芋泥包递给我吃,微笑地看着祖孙二人,也加入了讨论。 “五六十年代的时候,你外公是边防检查站一名出色的翻译,外国货轮一进港口,第一个登船去见这些洋人的也只能是你外公。船长、船员、货物的所有入港手续都少不了他参与。要不是因为六十年代末被冤枉降职,他肯定还能再当几十年翻译!可惜啊,后来回到咱们家乡,被打发到工厂当锅炉工,打铁,挖防空洞,从此的工作就再也和英语不沾边……” 二十年间,耳濡目染。在外公抑扬顿挫的叙述中,在英语原著的字里行间,我发现寻常巷陌里真有一处不寻常的地方。书房外是喧嚣的市井;书房里是广阔的世界: 梅尔维尔书中的那头白鲸不再沉默——它跃出海面,凌空翻腾,惊涛吟啸,白鸥长鸣; 雾都孤儿无助地看着我,怯怯地嘟哝着:“我想多吃一点”; 乱世佳人斯嘉丽与白瑞德在庄园里唇枪舌战,窗外是那十二棵苍翠挺拔的橡树; 简爱踉踉跄跄地行走在荒原上,寒风不断呼号,夜色已经苍茫。她总算找到一块巨石,暂且歇脚,问自己,也问清澈夜空的点点星辰:传统婚姻和女性独立,孰轻孰重,孰是孰非? 斯坦贝克凝视着读者,冷峻的双眼似乎在说:“上车!”于是,我们和乔德一家挤进那辆破旧的车,车后扬起的尘雾比车身还高,久久不散,遮蔽了回俄克拉何马州的路。逃荒的农民在大萧条时期的美国流浪,忍受着饥饿,互相地搀扶,内心是愤怒的葡萄; 还有海明威笔下的一战老兵尼克,战场上九死一生,回到密歇根北部的故乡后,在“大双心河”的河畔,找到片刻的宁静——瞧!那掠过水面的翠鸟。再仔细看呀!水中的黑影不断飞奔,原来是逆流而上的鳟鱼…… 也不知是哪一年,在书房深处踱步的我隐隐约约觉得,尽管求学之路漫长艰辛,但我一定不能辜负外公的藏书,我未来的职业生涯或许还会和英语有不解之缘…… 今日,初衷不改——尽管外公前年已乘鹤西去。 在南方一所高校的英语课堂上,学生们侧耳倾听那位青年教师的开场白:“《牛津词典》带来了吗?”——男中音随之渐强——“如果没有,课间请尽快到图书馆借一本!”——男中音继续渐强,变得亢奋和洪亮,右手食指向上推了推眼镜——“今天没带的同学可以到前面来,我的这部牛津可以先借给你们,这是高阶第八版,最有特色的栏目是'词语搭配Collocations’……”说着,他左手的食指轻扣讲桌上词典的深红色封面,动作很轻柔。终于,有一个男生举手,走向讲台…… 我双手捧起《牛津词典》,缓缓递给迎面而来的学生。此刻,我飘动的思绪又回到外公的书房。 许多年前,外公也是轻柔地用右掌抹去《韦氏词典》封面上的灰尘,激动地对孙儿说:“你听我说!韦氏第九版,嘿呀!无价之宝!词源etymology 足够详细……” 许多夜晚,夜阑人静,书房深处有明灯。外公的桌上摆着三部大辞典。为了弄清楚一个单词意思(比如,平装本《乱世佳人》第十三页他划线的bellow),他先摘下眼镜,俯身盯着《韦氏词典》那芝麻般大的字体,左手翻开《柯林斯词典》,比较两者释义的细微不同,最后回头看着右边陆教授的《英汉大词典》,食指拇指灵活地在书页右上角跳舞,飞快地翻到bellow 那一页,把前两本遗漏的释义找出来。“你知道吗?”他有时咧着嘴笑着,对我说,“一个单词就让我研究了两个小时!” 古希腊哲学家曾对“善”下过一个定义:最高的善,就是“无所为而为的观赏”(disinterested contemplation)。外公与书为伴,无所为而为。读着,品着,乐着,思考,惊奇,顿悟…… 书房深处,宁静简朴。 轻轻地,我再次走进书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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