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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国:难忘“偷” 粪

 城北十五里666 2023-02-19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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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春节刚过,生产队分配农活,安排我外出拾粪。回乡当知青3个月,扒坟(取砖盖生产队房)、打井、挑大圈,脏累活儿都干了,现在叫我去拾粪,简直就是游动着丢人,很不情愿。队长找我谈话:“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咱村就有大闺女替老爹拾粪的事,你小伙子怕什么?”见我无话可说了,又开导:“你乍下来,还爱面子,我叫'拾粪王’于某带带你,过段时间就行了。”
我们的拾粪“大本营”远在30里路外的城西北郊种马场南边、紧傍一条省级公路的一个机井屋子里。三批人员轮流,一轮15天,日须120斤以上,完不成不能回去,攸关年底的工分等级。炊事员兼管粪过秤,每过三四天,队里就来车拉。粪有拾无类,人畜都行,当然“大牲口”牛马骡驴的多见。城里逢五排十大集的前一天下晌,大家开始睡觉,养精蓄锐,以备次日黄金时段到来——一交凌晨,公路上牲口脖铃就叮泠叮泠悦耳地蝉响不停,车辕上挂着马蹄灯,光线给根根畜腿镶上了金边,新粪在春寒料峭中蒸蒸冒气,像刚掀锅的馒头。“路”间铃响马“粪”来,各路夺宝者竞相冲上公路。我怕遇到熟人,不敢上此平台角逐,而“在那遥远的地方”——人车罕至的阡陌田道上徘徊苦觅。傍黑过秤,多数人动辄超额,而我每比人少,用时还多,最高拾到106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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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私人指导于某不辱使命,竭力提携我,底实话都说给我听:“你没见,拾粪的比粪蛋子都多,天下哪有那么多粪好拾?说拾是好听,是抢,是偷。”这论断让我惊心动魄。说完,要我配合他模拟示范:把几块坷垃堆在地上,当作假想粪,我俩都背着粪篮拿着粪叉,等距离站在两边十几米处,待他喊声“别客气”,相向奔争那摊粪。他先声夺人,吓我一跳,吼着“我的,我的”,却没管粪,而是扎煞开双臂,摆扭着屁股,挡住我……我怎么也过不去,就使劲推,感觉他如钢钎插地,牢不可动。那粪就独在他襟袖间了,若铲就如囊中探物。他咯咯笑一阵说:“我还是对你客气了。俩人争粪,别看地下,先一别腿把他撂倒,粪还会飞了?”这时我看他,头皮上有一溜明疤,当是一次争粪抡家什的纪念符号吧。
一天清晨,还不大亮,我被嘁嘁喳喳低语和刨地声惊醒,见门外多辆小推车的长篓里,马粪培得满满尖尖,都不下300斤吧,够我一老本把拾3天的。我不禁垂涎欲滴,悄悄问于导咋来的“神拾法”。“没叫你,怕你抹不下面子,到种马场偷的。前天几个人进去表面上看配马,实是打蹊(侦察路径),看粪坑在哪里,有多少,值不值得去一趟。干这事,胆要大,车划(推车技能)要好,还要风大掩声,月亮似明不明……这霎儿刨坑为了埋,怕他们明了天找上门来……”看我表情失落,他又面授机宜,“老实巴交,想拾够斤数就没日子了……还要学会哄粪,就是车住下的时候,趁撵车的不在或不寻思,用牲口的粪叫牲口闻,丁霎儿就引出屎来了。不过,得有和撵车的撂骨碌(摔交)的本事——你要是会打这种仗,就真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说完一阵仰天大笑。不说不笑则罢,一说一笑,把我愁到天上去了!“我还要现学打仗?”“甭愁,末了我帮你。” 我才略感吃了定心丸,暗下决心,一定言听计从,等他恩典帮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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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里还有个唆掇性规定,说城里人生活好,粪便质量高,肯肥庄稼,还可沤酿别肥,1斤人粪顶3斤畜粪。于是,搞到人粪就成了各人心照不宣的奋斗目标。一天,于导突然空手带我进到城里,绕某厂家属宿舍一匝,悄悄指划着,让我画了8个厕所大体位置图,说今晚就来扫它一荡,成功了回去平分——不要我动手,只是赘着小车不偏沉,他自己一桶一桶提出来倒进去。
我推着他的小车和借的铁粪桶、铁舀子,晚上10来点,到达目的地。他让我不远不近地等在外面,一是放风,见有人走来,就咳嗽一声发信号;二是看护好“命根子”——好比现在家庭轿车的小推车,一看不妙推起来就跑。当时城里环卫处都辖有“粪园子”,管着收、晒、卖。甭说,偷粪就等于偷钱啊!偷与卫,就成了斗争的焦点,搏击的所在。据说守卫者个个强壮凶悍,偷粪者往往头破血流而去。
一想到“偷”字,头皮就冒汗,我也入了贼伍了?而偷的又不是什么值钱大宝,不就是人们腚下不屑要、臀上捂鼻子的臭物吗?转而想,中国农民六七亿,下乡知青几百万,哪个不在天天与脏臭打交道?你算老几,玩什么清高……头脑里正五马六羊乱寻思,眼网突然晃进幢幢人影——两个彪形大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转到了厕所进口,猫手猫脚,手提粗长棍棒。糟糕!喊来不及了,想到自己的另一使命,推起小车就跑。记不得跑离了多远,只是在没人的地方停下了,心跳不停,更担心于导的处境。他虽有格斗本领,可“师出无名”,偷不占理,没底气,打起来就会没劲;他就是平安归来,我俩也是白来一趟,浪费了时间,蚀本搭上吆喝;又想到自己没放好风,会赏得什么脸色……各种念头闪忽搅混。突然,于导徒手跑来,低声喊我。“人的因素第一”,有人就有一切,我大喜,迎上他。他嘉许说:“行,你保住了小车,这值钱!亏(幸亏)了你没吆喝,不的话真叫他们当了贼。”见他脸颊上淌着血,我问:“和他俩战了?”答:“哪能?在人家地盘上。”闻到他身上奇臭,随即问出了有惊无险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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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俩人提着“哨棒”进去,前面的低声说“你慢,堵外面……”,还隔着影壁,让才要伸粪舀子的于导听到,知道被包围了。无处可遁,说时迟那时快,他把工具一拽,倏地一下把粪桶合在头上,神速蹲在便坑上,一边褪着裤子,一边吆喝“跑不了”——这一切,仅在几秒之中。俩卫士闻声进去,于导摘下粪桶,指指墙头说:“我正要解手,进来个偷粪的,想逮住交给你们,没想到那家伙贼溜,呼嗵一下,把臭桶合在我头上,他倒翻墙跑了……”听者将信将疑,撒眸了一圈,竟信了,一个还掏出纸来,让于导擦擦脸上让桶把链划出的血。
于导说:“不用这法,就打不了他们马虎眼,肯定挨个臭揍,砸断骨头受罪是小事,要耽误干活!”听完,我对这条硬汉子的“臭身计”、“苦肉计”佩服得五体投地,顿时不觉他身上臭了。不经风雨,难见彩虹,他的“拾粪王”称号,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在通往王者的道路上付出了血的代价。他说不能白来,再回去。我大吃一惊,这不是再跳虎口!他让我掏出位置图,在黄弱的路灯下,看了看说:“这正是空儿,他们查别茅坑去了,不会再回来……”我打退堂鼓:“——没桶,没舀子……”“臭家什,他们不屑拿……”此行不虚,果如所料,大获丰收。
第二天,队里来人轮换我们。我的总斤数还不够,按规定,我还要在远乡荒坡“特立独行”。于导不忘“胁从”之谊,兑现承诺,平批给我180多斤金黄鲜粪,再乘以3,指标富绰有超了!我终于忝列返乡队伍,“一个不能少”地回到了村里。
这样弄粪算不算偷,40年来我还断不定。想想人家“孔乙己” ,偷书都不算偷,庄户人废物利用,搞点再造人类美食的粪便,更不应扯上偷的边了。文章末了,想到先拟题目中的“偷”字怪别扭,想改又没妥帖的,就给它带上了引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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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凤凰网历史,网络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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