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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曲》衍生——《保罗和弗兰切斯卡》

 景昕的花园 2023-10-10 发布于北京

    图源网,侵立删。

    在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五歌》中,有这样一段诗篇(译林出版社,第1版 ,黄文捷译):

我几乎晕倒过去,开始说:“诗人!

我真想跟那一对比翼双飞的人谈一谈,

他们随风飘荡,似乎身轻如燕。”

他于是告诉我:“你可以看一看,

他们何时靠我们更近,你就以支配他们行动的爱情名义,

请求他们,他们一定会飞过来的。”

当大风把他们吹到我们身边时,

我立即喊道:“啊!备受折磨的幽魂啊!

倘若别人不反对,请到我们这边来叙谈一下!”

犹如两只被情欲召来的鸽子,

心甘情愿地展翅翱翔天际,

随后飞回到甜蜜的窝里;

这一对脱离了狄多所在的那个行列,

透过那黝暗的气流飞到我们面前,

随之而来的一声呼叫是如此响亮而亲切。

“啊!慈悲而和善的灵魂!

你在这昏天黑地中游荡,

来拜访我们这用鲜血染红世界的一双,

如果宇宙之王对你友好,

我们愿求他保佑你平安无恙,

因为你对我们的邪恶之罪抱有恻隐心肠。

你们喜欢听什么,谈什么,

只要狂风像现在这样减弱,

我们都会与你们攀谈,向你们诉说。

我诞生的那片土地坐落在海滨,

波河及其支流倾泻入海,

随即变得波平如镜。

是爱迅速启示我那高贵的心灵,

使我得知他爱上我那美丽的身躯,

但这身躯却被人无情夺去,至今我为此仍不胜欷歔。

是爱不能原谅被爱的人不以爱相报,

他的英俊令我神魂颠倒,

你可以看出,至今这爱仍未把我轻抛。

是爱使我们双双丧命。

该隐环正在等待那杀害我们的人。”

他们把这些话语讲给我们听。

听罢这双受害幽魂的诉说,

我不由得把头低低垂落,

这时,诗人对我说:“你在想什么?”

我答道:“唉!多么缠绵的情思,

多么炽烈的欲火,

这使他们犯下惨痛的罪过!”

接着我又转向他们,开言道:

“佛兰切丝卡,你的不幸遭遇

令我伤心怜惜,泪流如注。

但是,请告诉我:当初发出甜蜜的叹息时,

爱是用什么办法,又是以怎样的方式,

使你们洞悉那难以捉摸的情欲?”

她于是对我说:“没有比在凄惨的境遇之中

回忆幸福的时光更大的痛苦;

你的老师对此是一清二楚。

但是,既然你如此热切地想知道

我们相爱的最初根苗,

我就说出来,那个正在哭泣的人儿也会直言奉告。

有一天,我们一道阅读朗斯洛消遣,

我们看到他如何被爱所纠缠;

当时只有我们二人,而我们也并无任何疑虑之感。

我们一起阅读这部著作,

这使我们情不自禁多次含情相望,面容也为之失色;

但是,其中只有一段令我们无法解脱。

就在我们阅读时,那被他渴求的、嫣然含笑的嘴唇

终于得到这如此难得的情人的亲吻,

正是此人,我与他永远不会离分,

他的嘴亲吻我,浑身抖个不停。

这本书和书的作者就是加列奥托:

那一天,我们再也读不下去了。”

一个幽魂在陈述这爱情经历,

另一个幽魂则在不住哀啼;这使我不胜怜惜,

我蓦地不省人事,如同突然断气。

我晕倒在地,好像一具倒下的尸体。


    但丁笔下出现的“那一对比翼双飞的人”,是指佛兰切丝卡·达·里米尼(Francesca da Rimini)及保罗·马拉泰斯塔(Paolo Malatesta)。

    弗兰切斯卡是拉维纳(Ravenna)僭主老圭多·达·波连塔(Guido da Polenta il Vecchio)的女儿。保罗则是里米尼僭主马拉泰斯塔·达·维鲁基奥(Malatesta da Verruchio)的儿子。保罗还有一个哥哥詹乔托·马拉泰斯塔(Gianciotto Malatesta)。

    1275年,弗兰切斯卡嫁给了詹乔托。但是,这完全是两大家族为了结束拉维纳和里米尼之间的长期争斗而缔结的政治婚姻。民间传说詹乔托是个又老又丑的跛子,而保罗则年轻、健康、相貌不凡。甚至古代的一些《神曲》注释家如薄伽丘等还认为,就连相亲和婚礼都是保罗代替他哥哥詹乔托出席的,因此弗兰切斯卡一直以为自己的丈夫是白天鹅保罗,而不是癞蛤蟆詹乔托。无论原因怎样,弗兰切斯卡对詹乔托毫无感情,但与保罗之间萌生了爱恋之情,并在“花下共读《骑士传》”时真情流露,保罗颤抖着吻了弗兰切斯卡,弗兰切斯卡也接受了他的吻。

    他俩共读的这本书,讲的是我们也耳熟能详的一个故事,即亚瑟王与圆桌骑士的故事。亚瑟王的圆桌骑士团中,兰斯洛特最伟大、最受亚瑟王信任。但是,兰斯洛特爱上了亚瑟王的王后桂妮薇儿——正是这一“先例”鼓舞了保罗和弗兰切斯卡,让他俩走出了跨越边界的那一步。

    岔开说一句,这个情节和宝黛“花下共读西厢记”真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詹乔托最终发现了此事,并杀死两人。保罗与弗兰切斯卡双双坠入地狱,在第二层中永世受苦。不过,杀人者詹乔托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写作《神曲》时他还一息尚存,然而但丁已经在更深的地狱中为他安排好了位置。


    虽然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的爱情不为世间所容,虽然他们死后在地狱中受苦,不过,但丁显然对二人“抱有恻隐心肠”。

    在文笔上,但丁不惜笔墨用“比翼双飞”、“身轻如燕”、“心甘情愿地展翅翱翔天际,随后飞回到甜蜜的窝里”这样的词句来描述他们的身姿——谁会想到这样辞藻描写的居然是地狱里的阴魂?而随后连续三段一气呵成“是爱迅速启示我那高贵的心灵……是爱不能原谅被爱的人不以爱相报……是爱迅速启示我那高贵的心灵……”,更成为千百年来广为传颂的佳句。在情感上,但丁借维吉尔之口,指出支配他们行动的是爱情而非肉欲;而他本人在对保罗和完弗兰切斯卡的遭际所做出的反应,是“把头低低垂落”、“伤心怜惜,泪流如注”、“不胜怜惜,我蓦地不省人事,如同突然断气”。这些清楚表明了但丁对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的态度。

    但丁对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的同情和共鸣,与他本人的情感经历有密切的关系。众所周知,但丁深深地爱慕着贝阿特丽切。据说,但丁在九岁时第一次见到贝阿特丽切,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愫——用他自己的诗句来说,就是“这个时候,藏在生命中最深处的生命之精灵,开始激烈地颤动起来,就连很微弱的脉搏里也感觉了震动”。几年后两人重逢,这种情愫一发不可收拾,但丁深深地爱上了贝阿特丽切。他用非常理想化的眼光看待贝阿特丽切,把她当做真善美的化身,并为她写了不少诗歌和散文。可惜,贝阿特丽切当时已经与他人订婚,但丁对她只能有柏拉图式的单相思。更悲惨的是,贝阿特丽切在婚后不幸早逝。但丁为此痛苦万分,差点就走不出来。后来,他把自己写给贝阿特丽切的诗歌和散文编纂成《新生》——这是但丁第一部文学作品,也是除了《神曲》之外最著名的一部;此外,他还在《神曲》中将她描述为天堂中的三圣女之一、代表“信仰”的引路人,有注释家还认为但丁将她视为圣母玛利亚的化身。

这幅名画描绘的就是但丁第二次遇见贝阿特丽切的场景。

    是爱,让但丁对贝阿特丽切一见倾心、神魂颠倒。是爱,让但丁只能望着爱神离开、满面泪痕。是爱,让但丁在永恒的女性的引领下,进入天堂。所以,对保罗和弗兰切斯卡之间的感情,但丁可以说是感同身受的。同样“缠绵的情思”,同样为世间所不容,同样无法修成正果……不同的是,爱使得保罗与弗兰切斯卡即使到了地狱中也是没有把彼此抛弃、“永远不会离分”,而但丁呢?与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相比,但丁的感情真的“好像一具倒下的尸体”。


    自《神曲》问世以来,以保罗和弗兰切斯卡为主题的艺术创作就层出不穷。

    最鼎鼎大名的当属罗丹的雕塑作品《吻》。起初,罗丹受法国政府之托,为法国实用美术博物馆设计了一座大门。这座大门的灵感来自于《神曲》中的地狱之门。在这座“地狱之门”上,罗丹设计了一幅浮雕,用于表现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的恋情:

上图就是罗丹《地狱之门》雕塑上的一幅浮雕:保罗和弗兰切斯卡

    后来,罗丹把一些组件从这座《地狱之门》上分离、改造,得到了很多举世闻名的经典之作,例如著名的《思想者》,以及下面这几座雕塑:

    罗丹从《地狱之门》上的浮雕出发,以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的恋情为主题,创作了上面这几个不同版本的《吻》。其中最受欢迎的当属第一件。它不仅有大理石雕刻版本,还有青铜铸造的版本。后世还有艺术家在它的基础上进行了“再创作”:

    上图就是科妮莉亚·帕克基于罗丹的《吻》再创作的作品。

 对于这一介入性创作,帕克自己称之为《距离》,她解释说:“这就像是两种风格间的斗争,我一直以来都热爱罗丹,但可能对杜尚的热爱要更多一些。我觉得,虽说《吻》是泰特艺术馆最有名的雕塑作品,人们喜爱它,但它已有些老套了。我想重塑它过去的复杂感,那种复杂感让人感受到感观的不适也给观众以更为激烈难言的观感,从而更深层去理解雕塑主体的男女关系,而不仅是体会到一种理想的浪漫爱情。缠线就是为了营造复杂感。”

    不过,也许是原作太深入人心、受人欢迎了,帕克的这一再创作受到了很多批评和反对:甚至有人在观展时趁保安不备,剪断了帕克缠上去的线。


    罗丹从《神曲》中汲取的灵感造就了许多著名雕塑。但是论《神曲》相关作品的数量,罗丹在古斯塔夫·多雷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保罗·古斯塔夫·路易·克里斯多佛·多雷(Gustave Doré,通称古斯塔夫·多雷)是19世纪法国的一位艺术家、版画家、漫画家、插画家和木雕雕刻家。他一生为《神曲》创作了一百三十多幅画作。其中自然不乏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的主题。

    上面这两幅都是多雷为《神曲》绘制的插图。第一幅描绘的是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生前动情拥吻的一刻。可以看到哥哥詹乔托拿着短剑从帷幕后冲了出来。第二幅描绘的是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的灵魂在地狱中随风飘荡。可以看到但丁“晕倒在地,好像一具倒下的尸体”。

    这两个主题在不同艺术家的笔下一再重现。例如,描绘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生前忘情一吻的,就有下面这些画作。

    上面这幅是法国18世纪画家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  )于1819年创作的保罗与弗兰切斯卡。与多雷插画中类似,哥哥詹乔托正提着剑从帷幕中走出来。

    这一场景和构图也在很多画家笔下一再重现,例如安格尔本人就有好几幅类似的画作:

    其他画家当然也画过这个主题。

    上面这幅是西班牙画家弗朗西斯科·迪亚兹·卡雷尼奥(Francisco Díaz Carreño)于1866年绘制的保罗与弗朗西斯卡。这幅的场景和构图都与前人类似,二人身后的詹乔托正提着剑从为幕后走出,即将刺死两人。

    当然,也有很多不落窠臼的画作,从场景和构图上不断地推陈出新。

    上面这一幅就是法国学院派画家亚历山大·卡巴内尔 (Alexandre Cabanel)于1870年创作的《保罗和弗兰切斯卡之死》。卡巴内尔所画的不是经典的拥吻,而是两人刚被刺死时的情景。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卡巴内尔的启发,在1871年——就是卡巴内尔那副画创作完成一年后——英国画家、诗人、插图画家和翻译家丹蒂·加百利·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创作了一幅场景相似的画作:《但丁的梦——保罗与弗兰切斯卡临死一幕》,就是上面这幅画。有点巧合的是,画家与诗人的名字都叫做Dante。

    还有上面这幅,也是罗塞蒂为保罗与弗兰切斯卡创作的。时间上比那幅《但丁的梦》还早5年。

    场景类似但构图不同的,还有下面这几幅。

    上面这幅由画家威廉·戴斯(William Dyce)于1837年创作。这幅画作没有把哥哥安排在帷幕后,而是用画面最左侧出现的手来暗示了他即将登场。

    上面这幅是匈牙利画家拉霍斯·古拉西(Lajos Gulácsy)于1903年创作的。这幅画作散发着相当温暖的气息,保罗和弗兰西斯卡就像两名乡间青年一样安详的坐在一起。就连预示两人悲惨死亡的哥哥都没有出现。

    上面这幅是英国画家查尔斯·爱德华·哈雷(Charles Edward Hallé,有时也做爱德华·查尔斯·哈雷:Edward Charles Hallé)所作。在诸多保罗与弗兰切斯卡主题画作中,我最喜欢这一幅。

    “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的灵魂在地狱中随风飘荡”也是众多画家创作的主题。

    前面提到的多雷自己就以这个主题创作过不止一幅。例如上面这幅。这幅油画中,多雷清楚地描绘出了保罗和弗兰切斯卡身上的剑伤。此外,还有许多画家为同一主题创作了许多画作:

    最后这幅有点特殊。这是19世纪苏格兰画家、雕刻家和诗人约瑟夫·诺埃尔·佩顿爵士(Joseph Noel Paton)于1852年创作的《Dante Meditating the Episode of Francesca da Rimini and Paolo Malatesta》。画家描绘的不仅仅是保罗与弗兰切斯卡,而是但丁在构思《神曲》中相关诗篇时的场景。


    与保罗和弗兰切斯卡有关的画作还有很多。让我们暂时打住,转向其它的艺术形式吧。

    《神曲》给音乐家的灵感似乎不是那么多。也许因为音乐的直观表现力不如绘画吧。就保罗与弗兰切斯卡这一主题而言,最著名的音乐作品当属柴可夫斯基的交响诗《里米尼的弗兰切斯卡》。这是中国爱乐乐团演奏的版本,可以听一听:

    柴可夫斯基的这首交响诗大体上可以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表现了但丁在维吉尔的引导下,来到地狱的情景:这一段简直可以用鬼哭神嚎来形容。后半段则表现了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的爱情故事:这一部分主要由双簧管演奏,温柔而多情。整首交乐有很强的叙事性和很情感表现力,据称是柴可夫斯基最抒情、最优美的曲调之一。非常值得一听。

    此外,拉赫纳尼诺夫(Sergei Rachmaninov 1873 - 1943)和里卡尔多·赞多那伊(Riccardo Zandonai 1883 - 1944)也分别创作过歌剧《弗兰切斯卡·达·里米尼》(Francesca da Rimini)。鲍里斯·布拉黑尔 (Boris Blacher)还为女高音和小提琴写过同一主题的曲目。

    拉赫纳尼诺夫的歌剧片段:

    上面两张图是两部歌剧的唱片封面。


    但丁的《神曲》创作于1472年左右。早在十八世纪,就有人将保罗与弗兰切斯卡的故事搬上了戏剧舞台——一位意大利诗人佩里克创作了一部诗剧《保罗与弗兰切斯卡》。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意大利诗人、记者、小说家、戏剧家和冒险者加布里埃尔·邓南遮(Gabriele d'Annunzio,原名Gaetano Rapagnett,1863 - 1938)也创作了一部悲剧《弗朗西斯卡·达·里米尼》。

加布里埃尔·邓南遮

    这两部剧作都有些久远了。在2018年的时候,北京天桥剧场曾经上演过一部芭蕾舞剧《AMORE》(意大利语的“爱”)。这部芭蕾舞剧包括《弗兰切斯卡·达·里米尼》《雨落之前》《诙谐燕尾服》等三个剧目。显然,《弗兰切斯卡·达·里米尼》就是以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的爱情故事为蓝本创作而成的。

    上图是当时的宣传海报。

    上图是《弗兰切斯卡·达·里米尼》的剧照。


    当代的年轻人提到但丁时,最先想到的也许不是《神曲》的作者,而是游戏《鬼泣》的主角。不过,《鬼泣》里并没有出现保罗与弗兰切斯卡相关的情节。但是,不知道哪个厂商为《神曲》制作了一款游戏,其中就为玩家讲述了保罗与弗兰切斯卡的爱情故事:

    上面三张图是玩家制作的游戏攻略。可以看到,游戏中讲述保罗与弗兰切斯卡之死时,使用的正是多雷的插图。这大概也算是“第九艺术”对前辈们的致敬吧。


    为什么有些文艺作品被奉为经典?我想,《神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自1472年《神曲》诞生以来的500多年里,仅仅围绕其中的一段诗篇,就衍生出上述许许多多的艺术品,更别提其它层出不穷的注释、解读和再创作。这种旺盛的生命力、经久不衰甚至历久弥新的生命力、不断从自身与时代的交互或碰撞中焕发新生的生命力,这种就是经典之所以被奉为经典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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