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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剃头匠
文|黄蔼北 （广州）
我们山村里的剃头匠是我们同宗人九月狗。九月狗上门来包月剃的，到时候就上宗厅来剃，年度不少于四十次，每月至少三次。凡是男丁，交给他剃头费，每年度不少于六升米或者一箩谷。这样的剃头费，不算贵，每月才半升米。 九月狗在我们黄氏宗里的辈分低，我比他儿子都小，他都得按辈分叫我叔叔。人们看到他挑着剃头家什上宗厅来，摆开剃场，男丁们都奔走相告：“九月狗来了，打好滚水上厅堂里去，剃头。”这时，队长也按照排序，给九月狗派好剃饭。 山村里，匠人为宗里或者队里的事情而来，都由队长根据顺序派饭。木匠、篾匠、铁匠、裁缝、泥瓦匠、剃头匠、洗磨打垄的匠人来了，队长就按照社员住房位置，从东派到西，一一二二地来。我很奇怪，队长没文化，也不晓得记名字，却在派饭方面，没有出过差错。匠人服气，社员遵从。 剃头佬九月狗跟城里的剃头佬不同的，是他不仅仅剃头，还要给老人家刮胡子、掏耳朵、剪鼻毛、濯寒毛。得空的时候，九月狗还会把老人家的眼皮、耳朵、面颊上下，全都刮得干干净净，光洁泛光，让老顾客很惬意，很享受，很舒坦。 九月狗剃头用的器具很简单，用一只漆了红釉的竹筐子装着。竹筐的年份很久了，九月狗说是他师傅传给九月狗的。筐子乌璐巴漆的，显得黑黢黢。筐里面有铁板寸子、灰皮掸布、红毛鬃子、紫檀梳子、磨刀端石、犀角耳挖、白银飞剪、金边剃刀。 剃头九大件，九月狗都齐全了。筐子、板寸、掸布、鬃子、梳子、刀石、耳挖、飞剪、金刀，他一样都不缺。有时候，我觊觎着九月狗挂在墙上的那些器具，想，要是能拥有那里面的一般东西，也都不愁不发财了。 犀角珍贵，端石稀少，紫檀金贵，白银珍稀。那些器具块头大，晶莹光洁的，应该不是常见的东西。一握板寸，一块掸布、一把飞剪，九月狗就动作麻利地给我剃头了。 他先用锋利的板寸给我把长毛贼般的头发给剪断，再用温温滚的清水给我洗干净头颅，随后拧了块热毛巾，捂贴在我的脸颊上。掸布拉得紧紧的，金边剃刀在上面“唦唦唦”来回摩挲几遍，抹好肥皂后，他就开始给我刮脸。 金刀刀锋在我脸上来回游走，吱吱吱地响起来，我那细小的寒毛就坠落在地上。这种剃法，给我一种惬意的享受。那时候我才读小学三年级，十来岁的样子，能尊享九月狗的绝门手艺，心里面真是快意得难以描述于笔端。 我头发剃完后，又站在一边，观赏九月狗给宗里的老人家剃头。这一次，我看到的是他给我同宗叔公剃，当然，九月狗该叫我叔公为爷爷。九月狗在给我叔公剃头时，拿出的更是绝活。在绝活体现在给我叔公刮胡子那一关。 九月狗给我叔公刮胡子时，先顺毛去刮，用的是顺刮。在他脸上游弋一遍，条分缕析，头路很清晰。再就用直刮，把脸颊、面孔、耳际、鼻弯、下颌那些边边角角都收拾个彻底，直刮所直，毫发不留。随后，九月狗用的是倒刮，将我叔公的眉睫、鬓角、耳背那些地方全都刮遍，倒着双腿，弯着腰板，柔柔地用力。 顺刮、直刮、倒刮，各种刮毛的套路都用遍，径直就把我叔公给弄得服服帖帖的。 这还不算，剃头佬九月狗还对老前辈进行战场收整，用金边刮刀从额际到双颊、双唇、下颌，再到喉部，不时地修剪、刮净、打磨、摩挲。运刀时手腕翻飞，摩挲处掌面贴心。修整完毕，我叔公下意识地揩了几下下颌，赞叹道：“真熨帖！” 九月狗剃头，童叟无欺，手段老练，深受众人赞许。有时候，山里塅上的细伢、小妹子到了满月，家长都请九月狗来剃第一缕头发。他剃掉头茬黄毛头发，用耐用的草纸给好好地包扎，拿给家长，留作纪念，以示“剃胎头”的尊贵。 这时，家长都会认认真真地准备好九枚点了洋红的熟鸡蛋、九枚点了洋红的生鸡蛋，馈赠给剃头匠九月狗，顺带给一个包了六角钱的小红包，以表示对九月狗的感谢。 剃头佬九月狗很看重“剃胎头”，也不会对“送终头”来个丝毫马虎。“送终头”，就是对行将就木的临终老人剃头。九月狗也是随叫随到，而且全程贴心修剪，从不偷工减料。他说，要把人家收拾得利索干净，阎君老爷看到也不敢欺辱。剃这种头，九月狗耗时都是老半天，一丝不苟，从不苟且的，连东道都感动。 若是收了“送终头”人家的钱财，如果九月狗知道那人何时离世，他必定会送纸香烛火来祭拜和跪拜的，从来都不缺这下数。迎来送往，九月狗我很器重，拿捏得令东道都很佩服。 九月狗现在已经八九十岁了，拿不动那些剃具为邻里八乡的老顾客“头上动刀”，但只要一说起那些九大件，他和老顾客都能聊上一整天。我想，匠人这么多，能给人留下深切印象的，肖篾匠、九月狗、茂发子他们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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