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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友|弯弯的风景之三十五

 韩怡 2023-03-01 发布于辽宁

红楼一梦


笔友

     点点回家有一些日子了,她一直没把借我的钱还回来。我有些担心了,难道萍水相逢的人真的不能信任吗?我不好意思写信问她要,那样太尴尬了。我希望她别忘了,自己主动想起来还给我。但是她一直没有动静。我已经囊空如洗了,也不敢提前向家里要钱。向患友借,大家都说没有多余的钱,也许她们的妈妈都告诫过她们不能轻易借钱给不熟悉的人。事实上她们家里也不富裕,给她们的钱也很少。

     实在没有办法,我按照点点留下的地址给她写了一封信。在信里问了一下她最近的情况,文化课复习得怎样了,身体好吗。我觉得自己很虚伪,明明去信是为了要钱,还不肯直说,拐了很多弯,到最后才羞羞答答地问:“你现在手头宽裕吗?我已经没钱吃饭了。”

     为了减轻这句话的份量,我还在信的后面写了几句打油诗:囊空无奈寻贵门,乞求还债三十文。完璧归赵情义在,原谅我当黄世仁。

     很快我就接到一封信和三十元钱的汇款单。信是点点的哥哥写的。他说点点正住在姑姑家里复习功课,没能看到这封信,他是替妹妹给我回信的。他估计妹妹是急着备考,把借钱的事情忘记了,他就先替妹妹把钱还了。他也很风趣,用了我的韵脚和了一首诗来表示歉意:“将心比心俱寒门,好借好还三十文。舍妹不在长兄在,砸锅卖铁也成仁。”

      我看到他的信很感激,也觉得很有意思,就给他回了封信,还是一首诗:刚才收到三十文,谢谢赠诗又赠银。点点今生多福气,得兄如此羡煞人。

     他又给我回一首诗:诗来诗往笔中趣,天教诗痴遇诗女。抛砖引玉心有待,倾盖之交当不虚。

     他说想和我成为笔友,我当然乐坏了,长这么大还头一次有了文友。我马上给他回了信,也是一首诗:抛砖虽怀羞,引玉梦难求。深感相怜意,愧无佳句酬。自惭粪土质,徒羡李杜游。但愿景常秀,为君减诗愁。

     然后我每天就是盼着有信来,收到他的信就琢磨着怎样写回信。每次写信都好像头脑特别聪明,平时想不出的词儿会突然蹦出来。我觉得和他交朋友我有了很大的进步,甚至跟他学着填词写律诗了。

     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妈妈的告诫——不许和男孩子交朋友。虽然实际上也不算是违规,我在医院就是不和男孩交往,离那上弦月远远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把这个事当成了秘密,谁也不告诉,连给妈妈写信也没提起过。这是第一次,心里有秘密不想让妈妈知道。

     仿佛世界突然变大了,许多可悲的事情也变得可爱。给他写信时,我常把自己的所遇所想和他说,即使是很悲惨的事写起来也很有趣。比如在雪地摔了一跤,滚了好久也没爬起来,比如因为一句话没说好弄得大家很尴尬。

      我们的通信平淡无奇,大家都以为我是和点点来往密切。

     我有时突然想,我这是做什么?和一个男孩子这么频繁地通信,难道是恋爱吗?然后自己就否定了。男女之间就不能有纯洁的友谊吗?为什么总往那方面想呢?他是健康人,我是残废人,我们之间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人家不会,我也不敢。只有一个原因,我想是可能的,就是他觉得和我对脾气,喜欢和我切磋文字。我也是,因为能从他那里学到知识,交流思想。总之,我把他当成了知心朋友。

     生活中遇到的烦恼终于有了倾诉的渠道,我想对他说的话源源不绝。我甚至盼着生活中多出一些麻烦事倒霉事,这样才有内容写给他看。

     我告诉他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读书,可是我到现在都写不出一篇像样的文章。因为我没有什么可写的。我家二十平方米的空间,每天的活动就是起床,吃饭,看书。每天只能晚上爸爸妈妈弟弟说说话,和别人都没有接触。窗外的马路上倒是有人,可我只能远远的看着,不知道他们怎样上班怎样上学,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不知道他们放学后怎样玩,下班后怎样逛。此外我还能看见窗外的几棵树,树缝里有时跑过车。说实在的,我家邻居半夜打架我都兴奋得不得了,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对我来说什么都是陌生的,什么都是新鲜的。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我这样说,是想暗暗地让他知道,我不能走,我没上过学,我没有见识,不要以为我是正常女孩。

     他好像没有在意,还是说喜欢我的文字。

     我有些受宠若惊,更加努力地学着写诗。

     我告诉他我第一次写诗闹出的笑话:我把七字一句的八句话排列整齐,就以为是做诗了,被妈妈嘲笑没韵脚。她告诉我要用同样韵母的字,放在句子末了才叫押韵。

      我把自己新近写的五律《自叹》抄给他看:月光如水流,瞬息易春秋。人生亦如此,青春不可留。回首已可叹,举目更堪愁。未开花已残,吐芳怎能求?

     他步原韵给我回了诗:莫道泪空流,丰收对晚秋。人生须探讨,文字可长留。勇士坎坷路,杞人无谓愁。位卑忧社稷,真理一生求。

     我从心里认为他将来一定是个诗人、作家,就在诗里真诚地赞赏他:诗苑有新蕾,不共百花开。入世因不平,出尘显清白。既叹五柳志,又惊七步才。诗格亦人格,由此见襟怀。

     他很诚恳地说,我们写的“五律”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五律,格律诗有很严格的讲究,只押韵不讲平仄没有对仗是不够的。他说他原来也不懂,后来看了王力作的《古代汉语》,才懂了一点点。

     我马上写信给妈妈,让她给我找王力的《古代汉语》寄过来。我妈妈对我点名要读这么深奥的文学教材感到十分惊奇,因为我虽然读过不少的书,但都是看小说,从来不读教科书,也从没对文学感兴趣,对妈妈要求我当作家的事非常反感。这回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让我爸爸无论如何也得给我找到这本书。父亲跑了好几个书店,最后在古旧书店买了一套旧的给我寄来了。另外还寄了一本《古文观止》。在信里,父亲特意嘱咐:这些“封资修”的东西不要拿出去给别人看到。我如获至宝,日夜苦读。

     忽然,点点回来了。她没能考上大学,因为体检不合格,两条腿相差五公分。她这次直接住进了白楼等待手术。她要做胫骨延长,把那短的五公分长出来。

     她回到红楼“老挝”来找老朋友玩。和点点见面时,我不知怎么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为什么不能和她谈谈她哥哥呢?为什么不敢告诉她我一直在和她哥哥通信呢?我再次问自己,这真的是纯洁的友谊吗?我无法确定了。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和他通信了,点点已经回来,不需要他哥在中间联系了。可我还是忍不住给他写信,我觉得有些话不和他说就不会有人懂我了。他也还是给我来信。他来的信变得很奇怪,信封上落款处没写地址,只写“内详”二字。在信里他告诉我他的工作单位,让我再寄信时寄到那里去。我隐隐觉得我们的通信好像不正常,见不得人。可是我们信的内容真的很干净很纯洁,只是谈谈诗文谈谈人生,谈谈最近看的书。

     点点终于想起来她欠了我三十元钱,很不好意思地找我道歉,要把三十元钱还给我,并埋怨我说为什么不提醒她,这样对她太不真诚。

      我不能再接她的钱了,我不能不告诉她了。

      我说:“你哥哥没告诉你吗,他已经替你还了。”

      “啊,什么时候?他没说啊。”

      “我等了好久,你没还钱。我没钱用了,就给你写信,你哥替你回了信,还了钱。”

       “啊,是这样啊,可是他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大概是觉得这是哥哥应该做的,没当一回事。”   

       “那,我哥的信能给我看看吗?”

      我能不给吗?我把第一封信找给她,小心地不让她看到别的信。不用打开信封我就能知道是第几封信,我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呢? 

     点点看了后嘻嘻笑,说他哥就是那样酸溜溜的,见了什么都要赋诗一首,外号叫“诗呆子”。她说他哥已经工作了,全家要指望他挣钱养家,要不然他也会去考大学,读中文系。

     我很想听她多讲讲诗呆子的事,但是她的注意力又被言姐手里的绣品吸引过去了。我有一点失落,但又长长舒了一口——总算把那件事说明白了,虽然还有很大的,很大的保留。

      但是惴惴不安的感觉却驱之不去,就好像自己偷了别人什么东西, 或者是自己被偷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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