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文学港湾|缅怀扎拉嘎胡先生|扎拉嘎胡传(节选)|故乡时光

 剑钧文学图书馆 2023-03-05 发布于河北

故乡时光

                           文| 剑 钧

      惊闻内蒙古党委宣传部原副部长、内蒙古作家协会主席扎拉嘎胡老师逝世,悲哉!我受命写的《扎拉嘎胡传》去年四月完稿,还未等到出版这一天,太遗憾了。为悼念恩师扎老,现将《扎拉嘎胡传》节选《故乡时光》刊出,以表达我的深切悼念。

01

      故乡这个字眼,在扎拉嘎胡的印象中就像是儿时花草繁茂的敖包山,永远都充满着亲切的动感。1989年的秋日,在阔别故乡四十二年之后,扎拉嘎胡第一次回到久违的故乡,一路难以平静的心潮,宛若秋风吹过的草浪,一浪高过一浪。一辆绿色越野车在白城通往乌兰浩特的柏油公路上飞奔,像科尔沁草原上一匹脱了缰的骏马,唤醒了两侧沉静又不甘寂寞的白杨林。

       这是一片熟悉的土地,一半是依山丘陵,一半是傍河平川。童年的他曾远远地遥望着恩格山和王二山,那是故乡一带的最高峰,海拔均为五百米左右。这里还有两条河流组成的水系,一条是洮儿河,一条是归流河,两条河在乌兰浩特市南山北麓汇合后,一路流经了离城区只有二十七、八华里的“斯力很”,那里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努图克”,有他苦难的童年,也有他遥远的记忆。

       “努图克”是蒙语,汉语是“领地”“故土”的意思。游牧年代的蒙古人对故乡的概念是模糊的,任何水草丰美适于牛羊的地方都可以成为“努图克”——家乡,抑或家园。

       “少小离家老大回”,扎拉嘎胡将脸贴在车窗上,不禁浮想联翩:离家时,扎拉嘎胡还只是个十七岁小伙子,而今已近耳顺之年,但他依然感觉自己还青春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尤其是他所钟情的文学创作事业。此时,他虽身为内蒙古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内蒙古作家协会主席,但他很清楚,自己骨子里依旧是个敦厚的文人,是个勤勉为文的作家。眼前一划而过的原野、山峦、溪流在他眼中都是创作的源泉,都是笔下散文和小说的精灵。童年的记忆,还时不时地在他的文字里缓缓流淌着,直至流向远方……

       当地领导热情地将扎主席带到坐落在乌兰浩特市罕山之巅的成吉思汗庙。成庙坐北朝南,正面呈“山”字型,融入了汉、蒙、藏三个民族的建筑风格。大殿正中有十六根粗大的红漆明柱,四周有成吉思汗叱咤风云的大业伟绩的图绘;殿中央有高为二点八米的成吉思汗铜像,两个偏殿陈列着元代的兵器,服饰,瓷器等复制品;整座成吉思汗庙气势宏大,从山门到正殿有八十一级岗岩台阶,足有一百五十八米长。他在成吉思汗庙前向南眺望,十几华里处耸立着黛色山峰。山峰下是那条清静的洮儿河。记得那会儿,在大山与河流之间还有一狭窄的小路直通故乡斯力很。他最初是在斯力很读小学,后来到王爷庙读中学,那条小路上也不知往返过多少趟。而今曲曲弯弯的小路与留下的深深浅浅脚印早就一同消逝了,可心中的小路和脚印,却从来都没有消逝过。

       “成吉思汗庙建于1944年。落成典礼时,我在王爷庙读中学。那时的北山一棵树也没有,山石与小草之间,老鼠都无处躲藏。觅食的云雀和百灵飞过来,绕上一圈,便失望地远走高飞。”扎拉嘎胡回忆童年情景时写道,“在晨昏中,名副其实的荒山秃岭上只坐落着孤零零的庙,在那雨来雪涌和月暗星移的时刻,更显得十分凄荒。”(扎拉嘎胡:《故乡风云录》)

       如今的乌兰浩特市是兴安盟首府,他童年时被称之为王爷庙,这儿离故乡斯力很不是很远。童年时,他不知多少次就坐在阿爸赶的马车上,到王爷庙去卖柴草。爷俩在鸡叫头遍时爬起床,赶夜出车,只为能在当天打个来回。父子俩摸着黑,走过那孤静的山岭和深幽的河流,印象之深就像昨天发生过的一样。他久久凝望那山那河,童年的记忆浮现出来。那山依旧是儿时的山,那河依旧是儿时的河。但乌兰浩特已不是儿时的王爷庙了,楼群鳞次栉比,远远望去,像一排排大积木,早已延伸到山脚下和河畔了。

02

       扎拉嘎胡登上了罕山之巅,放眼望过去,山麓之东有个村落叫阿尔拉,是王爷庙通往斯力很村的必经之路。1945年8月9日,苏联对日宣战,日本关东军迅速溃败。于是,日本人将王爷庙所有的蒙古族学校解散了,扎拉嘎胡就读的中学也未能幸免。8月13日,万般无奈的扎拉嘎胡与一位同乡打点行装离校返乡,途经阿尔拉时,天色大黑,他俩便借宿在一位蒙古族老大爷家中。谁料刚躺下不久,只听一声巨响,惊得他们从炕上跳下来,接下来爆炸声连连不断。他们和老大爷一家人慌忙跑到门外,只见夜空火光冲天,苏军轰炸机成群结队地从头顶呼啸而过,朝着王爷庙方向飞去,王爷庙一带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他们这会儿才明白,苏军轰炸机群空袭了王爷庙。这场轰炸日后被当地人传得神乎其神,说是第一枚重磅炸弹恰好落在了“兴安总省”广播电台,第二枚落在了日本特务机关,第三枚落在日本军营西大营,第四枚落在柴禾集市的西北角上,显然这一枚没能命中要害。惊恐之中,他们两人也感到庆幸,如果此时身在王爷庙,那炸弹说不定就落在自己头上了。

       那是一个动荡的岁月,少年的扎拉嘎胡耳濡目染了山河破碎带给国人的灾难与恐慌。他潜意识当中,杜甫《春望》里的诗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说得何等贴切而深刻,以至阿尔拉村惊魂一夜,至今仍历历在目。他当时没想到,与之有一夜之缘的阿尔拉,虽躲过了一场轰炸,却在不久之后,遭遇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

那年8月间,日本关东军全线崩溃后,有一日本医务官在撤离王爷庙时,秉承上司的旨意,将秘密存放在王爷庙兴安医学院的鼠疫菌丢弃在学院楼里了。当时,伪满洲国灰飞烟灭,日本军人跑的跑,降的降,长期被日本人盘踞的王爷庙也乱了套。这一带百姓和村民都趁乱去王爷庙拣“洋捞”,将日本人丢弃下的东西拣回去用。阿尔拉村民也进了兴安医学院,误将装有鼠疫菌的瓶瓶罐罐带回到村里,结果引发了王爷庙及其周边村庄的鼠疫大流行。阿尔拉村离王爷庙近,大难临头自然首当其冲。缺医少药的村子一经传染上鼠疫,便迅速蔓延开来,村民们束手无策,只有坐以待毙了。真相是惊心动魄的,给少年扎拉嘎胡留下一道道戳心窝子的痛,眼见有的乡亲刚把家人埋了,赶到自家门也倒下了;有的人到亲戚家送吃的,家也没能回,就倒在了大街上;有的人家灭了门,连收尸的人都没了。

       “一夜之间,几户几户同时死去。其惨状难以说尽。”扎拉嘎胡的记忆里,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说出来,满眼都是血,都是泪,都是冤魂。那会儿,他常听老人讲述那些悲惨的故事,有时讲着讲着就被深更半夜村里发生的悲情所打断。急促的狗吠夹杂“咕咕”的惨叫声,从村西头一直传到村东头,又渐渐消失在村外很远的地方。这时,讲述故事的老人会说,“又不知谁家孩子的魂灵回来,被狗发现了。”说罢便发出一股深表哀怜的叹息。

       沉重的记忆,触动了少年扎拉嘎胡的心弦,给了他最初的文学素材积累,有些场景写在了日后的文学作品里。他不会忘却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带给他的既苦涩又难忘的幼年和童年。他喜欢蒙古族民间说唱艺术。村上说唱艺人常常通霄达旦地演唱《蒙古秘史》《三国演义》《水浒》《封神演义》,以及蒙古族民间故事,直听得他如痴如醉,完全没了睡意。他的童年时光就浸染在这小小的山村里,本民族说唱文学激发了扎拉嘎胡最早的文学兴趣,蒙汉两个民族文学中的人物形象,互相交织,滋育并熏陶着他日后不断成长,以至日后他也拿起了笔写起了像《嘎达梅林传奇》和《黄金家族的毁灭》这样的传奇小说。

       离故乡越来越近了,扎拉嘎胡的思想也越来越活跃,心情也越来越激动了。斯力很一带的大田都收割完毕,车窗外依稀可见有乡亲在大地里秋翻。他跳下车,走进群山环抱的田野里,蓝天之下,那褐色的土地,看在眼里是那般熟悉,那般亲切。儿时,他跟随父亲种过地,也收过高粱和玉米。他捧起一捧土,嗅到了泥土的芬芳,他沉醉了,沉醉在故乡的田野里。当年,他像跟屁虫似的,跟在父辈们身后,看他们春天播撒下一粒粒种子,到秋后挥镰放倒了一片片庄稼。他坐到高高的谷堆上边,惬意地哼起当地蒙古民歌小调。这次回故乡,他眼里看到的似乎与儿时的场景没什么本质变化,谷子还是那么黄,高粱还是那么红。所不同的是,时代变了,农牧民成为了田野和牧场的主人。

       沿着洮儿河边行走,扎拉嘎胡发现周边成片成片的水稻已熟得弯下了腰,快开镰了,放眼望去,金黄色的稻浪翻滚着,伴着河流中的浪花跳跃,引来众多水鸟上下翻飞嬉戏。他小时候,不曾见到过先民种水稻。一打听才知种水稻是近年兴起的。“可以吃上自己生产的大米了。”这是田间稻农自豪的话语,语音里夹带着自豪,因为,但凡掌握了水稻技术的农民,收入都很可观,香喷喷的大米饭吃到嘴里,那叫一个爽。

       扎拉嘎胡亲历过伪满洲国的光景。那会儿自己还小,东北人成了亡国奴,吃得是橡子面,身披麻袋片,人也分成了三六九等。1938年11月日本人在中国东北公布了《米谷管理法》,1940年6月,日本人在中国东北开始实行大米“配给制”,同年8月,又开始实行面粉“配给制”,甚至规定当地非日本臣民、中国人、朝鲜人禁止食用大米和白面粉,一经发现,以“经济犯”论处。也不知有多少老百姓触犯这些戒律而被判了刑,甚至被折磨致死。往事不堪回首,扎拉嘎胡也曾在那般黑暗的日子里煎熬过。沉思间,他身边跑过来一群小孩子,欢快地,跳跃着跑进了秋风里,跑在了蓝天下。他们是那般的幸福,那般无忧无虑,活在当下真好。

       在当地领导陪同下,扎拉嘎胡走进阔别久远的故乡。一百多年前,斯力很还是水草丰美的草原。天苍苍,野茫茫,人烟稀少,牛羊游荡,故取名“斯力很”,蒙古语意为“有羊群的地方”。现今,草原小了,羊群少了,成了半农半牧的村落。小山村最早隶属于科右前旗,1946年建立了斯力很努图克,1955年划归居力很努图克,1962年划出成立斯力很人民公社,1984年又改称为斯力很乡。

       “我走进村里,当年我所熟悉的村舍、院落、菜园、场院全都不存在了,老一代人中许多人已经故去,与我同辈的有的已不在人世,有的迁住他乡。当年的庙宇、警察署和学校的旧址,全都推倒重新建起了新农舍。这里对我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他惊叹道,“只有几样东西还能使我忆起旧貌。这就是村西的敖包山,村东的洮儿河,以及四周连绵的群山。”

03

      童年的记忆是鲜活的,可谓少年不知愁滋味。从他记事那会儿起,斯力很就是小山村,小到只要翻过房后场院的墙,就可跳进没膝的大片绿草之中了。夏日里,这里的灌木丛生,马莲花和萨日朗花开得满地都是,马莲花紫得耀眼,萨日朗花红得夺目。他和儿时的玩伴跑进草丛捉迷藏,人一钻进去就没影了。秋日里,他与小伙伴翻过敖包山到远地去玩,人在长满芍药花的草丛中一跑,不时会惊飞起鹌鹑、野鸡,惊跳起兔子和跳鼠。冬日里,天下起鹅毛大雪,漫天黑乎乎的飞来了野雀、沙半鸡和野鸡,它们饥肠漉漉,挤到房前屋后来觅食,刹时间,院子里就黑压压地一片,变成了蠕动着的土地。村民们这会就乘雪后下套打猎,一套一个准,只要一出手,人人都有收获,家家都野味飘香。隆冬时,村里的叔叔们带上锹镐、鱼叉、鱼网,走上洮儿河的冰面,借着月色凿开一个又一个冰窟窿,只要在冰面上点起柴火,那成群结队的鱼就朝着亮色游过来,鱼网一撒下去,那活蹦乱跳的鱼就能一堆堆地捞上来。

       故乡的时光在不知不觉间演化为故乡的记忆,有七分苦涩,有三分童趣。距扎拉嘎胡第一次回故乡又过去了三十二年,他心目中的故乡依旧那般可爱。由于身体原因,他已经回不去了,可他仍心系故乡,情系草原。他一直在关注敖包山下人畜踩踏而造成寸草不生的沙化地带的修复。儿时记忆里,那可是个绿草野杏疯长的好地方呀,每逢盛夏细雨过后,他和村里的孩子们就会顶着乳白色的晨雾,漫山遍野地采蘑菇。可不知什么时候,花草繁茂的敖包山变成了荒山秃岭。裸露的山石代替了昔日的灌木、杏树和花草。人们在饱尝失去生态平衡之苦后,才意识到植被保护的重要性了。好在近些年,斯力很当地政府和村民们开始了大规模的生态治理工程。1999年斯力很撤乡设立了卫东镇,2006年撤并为葛根庙镇卫东办事处,2008年划归兴安盟乌兰浩特市,2015年初又设立了斯力很现代农业园区。在敖包山脚下,人们开始挖育林坑,退耕还林,春种松柏,经过多年建设“美丽家园”活动,故乡的面貌有了很大变化。这才是他最为高兴的事情。

       故乡的时光在扎拉嘎胡的记忆中流淌。他于1947年考入了内蒙古扎兰屯工业学院,从而离开了生活了十七年的故乡。那一年,他参加了扎兰屯土地改革工作团,火热的生活燃起了他最初的文学冲动。

       故乡的时光在扎拉嘎胡的梦想中流淌。五年后,他绽放的第一朵“娜荷芽”是《一朵红花》。从此,扎拉嘎胡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时光荏苒,在七十年文学创作生涯中,故乡成了他灵感的乳汁,哺育了他,滋养了他。

       故乡的时光在在扎拉嘎胡的文字中流淌。他以饱蘸深情的笔墨讴歌故乡的美丽和大自然的神奇,他用哲理式的思考诠释着故乡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他用形象的文字将历史、现实和人物活灵活现地展示在世人面前。

扎拉嘎胡的文学创作道路,犹如故乡那条流过村边的洮儿河,流过了草原,流过了森林,流进了嫩江,又汇入松花江,最终流向了更加广阔的大海……

 链接:

       扎拉嘎胡先生(1930年2月——2023年3月)是当代著名蒙古族作家。扎拉嘎胡1947年参加革命,长期在党的宣传思想文化战线从事领导工作。他曾任内蒙古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内蒙古文联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内蒙古作家协会主席,第四届中国作家协会理事,第五届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委员,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学会副会长,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会长等职。

       扎拉嘎胡从1952年发表文学作品,七十年如一日地躬耕于内蒙古文学这片沃野之中,创作了一大批极富民族特色,又极具艺术个性的在国内外读者中颇有影响的作品,奠定了他在内蒙古作家队伍和中国文坛的地位。2003年,远方出版社出版了《扎拉嘎胡文集》五卷本。2008年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扎拉嘎胡文集》三卷本。这些文集收录了扎拉嘎胡在各个历史时期的重要文学作品,其中有五十年代的长篇代表作《红路》,中短篇代表作《春到草原》《小白马的故事》《悬崖上的爱情》等,有新时期创作的优秀长篇小说《草原雾》《嘎达梅林传奇》《黄金家族的毁灭》,中篇小说《三十年的爱与恨》,短篇小说《遥远的草原》等。文集还收录了他长期以来所创作的散文和文艺评论。这些作品有对民族英雄的赞颂,对民族心灵历史的描绘;有对大草原的深情,对祖国的爱恋;有对历史,文化的开掘,对现实生活的写照。

        扎拉嘎胡是我们党培养的第一代蒙古族作家,他所走过的文学创作道路是很有代表性的,是内蒙古文学的领军人物。《扎拉嘎胡传》以翔实的文字记录了扎拉嘎胡先生所走过的文学创作之路。读者可以从中感受到一位在内蒙古享有盛名的蒙古族作家,在文学创作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无论是历史题材还是现实题材,他始终如一地从事以大草原为大背景的文学创作,以弘扬蒙古族文学发展为使命,创作了大量优秀的作品,使他的艺术才华大放光辉,在当代中国文学领域也留下了深深的足迹。

 文学港湾公众号

wxgwgzh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