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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红︱浅碧嫩玉一碗羹

 常熟老李jlr5mr 2023-03-06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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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碧嫩玉一碗羹

︱张晓红
 

      宁波人把蚕豆称为倭豆。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剥倭豆,是件很开心的事。母亲说:剥豆肉。就是剥掉青皮的小舢板似的硬壳。一条小舢板里往往睡着三个四个可爱的小宝宝。有时,母亲又吩咐:剥里肉,或说:剥肉里肉。就小心地把里壳剥成翡翠绿的手指套,套在嫩笋尖尖似的手指上,把母亲撕了要糊褙的花被单披肩上。十指尖尖,豆壳儿淡淡青青,和阿萍一起,兰花指翘得要戳破天,咿咿呀呀学做戏文里的小姐丫环。

  每年,嫩倭豆甫上市,我们家就会先烧上一碗倭豆羹。要豆肉嫩嫩的,但也不能太嫩:豆肉的眉梢头泛黑未黑之际。辅料为雪里蕻咸菜切成细丝,称为咸菜花。咸菜花必是要带微酸,饱亮黄金色的,只取中间梗叶相连的那一段。还有小拇指粗细的嫩润野山笋,老节头不要,切成一厘米的笋珠儿,以撒在案板上能滚动,才算合格。截取下的“下脚料”又能另烧一碗咸菜清烤小笋,味道不要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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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眼前,丈夫笑吟吟地晃悠着把一袋带荚倭豆,递到我面前,分明是为了让我高兴。我却在心里犯嘀咕:这是外地来的吧?初春就有了。味道可好?我们宁波倭豆可是有名的好呀!

  早年居沪地。大清早楼上楼下,闹猛喧嚷:快去小菜场排队买宁波倭豆格……宁波倭豆剥豆肉,热油爆下锅;酱油、茴香、桂皮、料酒、糖,也一个劲儿地窜下锅,煤气灶猛烧猛烤。灶披间各种香气缭绕,长久不散。

  张家姆妈!宁波倭豆老好吃!糯搭搭粉滋滋,又香又甜又鲜。母亲却在背地里轻轻地叹口气,对我说:好好的倭豆被他们烧坏了。

      母亲下了个决心,在翌年的倭豆季,把咸菜花用热油爆炒,压实在大口瓶里,把米粉磨了放在大号铝饭盒里,又用网丝袋、帆布袋,拎着背着提着,到了上海。向大户人家的李家姆妈借了特大号的烧饭锅子,烧出了倭豆羹,又一碗一碗趁着热分送给石库门里的各家各户。

      张家姆妈!这倭豆羹哪能介好吃!三样末事格味道都有,就是最佳地融合在一起,好象鲜炼乳放进在咖啡里,味道老好又吃不出啥比啥好吃。颜色又介漂亮!母亲就很自豪地说:这是阿拉宁波人一直喜欢的传统烧法,倭豆羹。

  可是,在几年后,正需要用这老方法再烧上这碗羹的时候,母亲却失手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通向世界的国门一打开,在美国的伯父就回国来探亲。正是暮春夏初时节,在上海稍作停留,他把要去全国各地旅游观光的计划,都往后延迟,急忙忙地赶回老家。在上海工作的父亲早就来信吩咐:此次伯父来家,最想吃当下应时的三碗老下饭:倭豆羹,香椿芽拌豆腐,咸鳓鱼炖肉饼子和鸭蛋。咸鳓鱼一定要从前的糊香鳓鱼,鱼肉呈淡红色,入口即化。

  伯父到家时,正是午饭时间。母亲备了一张漆水极佳的八仙桌,伯父马上去找来条粗砺的长板凳,坐下。

      按照宁波人传统的上菜程序:无汤者先,汤者后;冷在前,热在后,席上已摆好冷盆。

  正是椿芽儿嫩红鲜润,嫩倭豆如豆蔻少女掀起面纱般楚楚动人、最可品尝的好时节。桌上摆放的是一整套祖传下来的,古色古香、高雅清简玉白色蓝印花的盆碟碗勺,和沉甸甸的福建乌木筷子。

  简单的冷盆,不外乎鸡肉,苔菜花生米,不放油、只用些许酱油而烤的滩涂泥鱼,还有清水烧煮、饱满丰腴、淡黄呈粉色的台虾。最让人注目的就是伯父点到过的椿芽儿拌豆腐。母亲在盆沿一圈用椿芽缀饰,盆中白润如玉的豆腐,用刀切割成小方块又拼聚一起,便于搅拌。豆腐上用椿芽缀了一朵花,银质小汤匙倚在一旁,犹如花的叶梗,这是作公筷之用。天然的椿芽,用卤水点的豆腐,不放任何佐料,就是撒几粒细盐。见过大世面的伯父不住地点头微笑以示夸赞,拿着相机一个劲地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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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遵循从前大户人家叔伯嫂媳不亲热、不正面交谈的规矩,分派我去餐桌作陪,要我机灵地和伯父交谈,把他对菜肴的评价,反馈给她。

  伯父于冷盆都满意,尤是椿芽拌豆腐,说这是正宗的老底子的好味道。

  上热菜时,当母亲端上用蓝印花汤碗盛的,浮着一层亮汪汪油花,碗内色彩鲜明悦目的倭豆羹时,伯父礼貌地站立起来,注视片刻,眼睛有光闪了一下,连忙端起相机拍照。

  那碗咸鳓鱼炖肉饼子和鸭蛋,伯父是放在最后过饭吃。吃时把鱼鳞和骨头和刺拨一旁。鱼吃好,放葱花,滴几滴香醋香油,沸水一冲,成了一碗鱼汤。他端起碗,连连说:好香!好香!

  饭后,伯父还给我们讲起了往事。从前祖母知道他最爱吃倭豆羹和椿芽拌豆腐,就把咸菜花爆熟,把所有食材用大号广口瓶装了,花大价钱通过“信客”送到伯父手中。伯父还嫌祖母太啰嗦,麻烦。到了抗战时,他把工厂搬到了昆明,再也闻不到打开广口瓶时那缕缭绕的香气。他瞒着在一起的我父亲,独自一人流下了思亲的眼泪。

  美国也有中国餐馆,也有宁波菜,但怎么能与在家乡吃到的正宗老味道相比呢?

  母亲还准备了比鸭蛋稍大些的尖角锥子粽,大小如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均匀浑圆撒了黑芝麻的油煸子,和小孩手指般大的巧果儿,这些老式家乡小点心,都让伯父称道和满意。

  在烧那碗倭豆羹时,当时菜油还属金贵,母亲认为,金贵之物理应招待尊贵客人。她唯恐出门多年的贵客,吃不惯不放油的素羹,就用菜油爆炒了所有的作料。

  伯父返美后,来电和父亲细聊。说把拍去的彩色照片,都给在美国的姑妈看了。姑妈看得仔细,连细枝末节都不放过。见到那碗油花璨璨的倭豆羹,惋惜地连连说:错了!错了!从前阿姆煮倭豆羹,是不放油的,清甜爽口。放了油,味道重了,盖住了本来的好味道。

  这个会流利地说英语法语,震旦医学院毕业,在美国开医院的姑妈,除了口中一直持守土得掉渣儿的家乡土语,连舌尖上曾有过的,也是土得掉渣的家乡老下饭的味道,也始终没有忘记。

  母亲心存愧疚,对父亲说:下次请阿哥和三姐,在吃倭豆时节一起来,我好好地烧一碗给他们尝尝。爽朗的姑妈听说后笑着说:好!好!一定来吃,一定来吃。

  转眼又到了第二年的倭豆季节,母亲以急切弥补的心情,一直期盼着。伯父陪我堂哥回国来了。堂哥是美国有名的心血管专家,应邀来上海讲学,但没有时间来乡下家里。后来二姐夫妇来向上海市政府捐赠教育基金时,来乡下看望我们,但又不是吃倭豆季节。我们都劝慰母亲: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把这些老底子的下饭烧得这么好,让伯父吃得高兴满意。所见所闻所吃到的,让他感到欣慰和放心,他才会带着儿子,并鼓励女儿来为祖国作奉献。他把拍去的照片,也在那边华侨中传扬宣传,一些华侨老先生们都在申请返乡探亲。说起来,您还是有功之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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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年轻,工厂上班又很忙,在家里是饭来开口,筷来伸手,但我记住了伯父他们对家乡菜的钟爱、钟情又苛刻严谨,心想如果我以后会烧菜,一定要不出错。后来工厂食堂办砸了,厂长做我工作,要我兼任食堂负责人。为了管好食堂,我咬着牙在家里苦学烧菜技艺。好在有母亲的示范教授,很快就能烧出几个硬菜,连吃菜很挑剔的父亲,也夸说味道好。

  每临中午,我常去食堂厨房监督,发现问题就提出来要求饭师傅改正。她们认为我是外行,嘀咕着一意孤行。我就在大炒锅旁立定,要她们按我的指令烧。于是,味道就大改观,还真是服了。烧倭豆羹的时候,也是在我的指令下,不放菜油,用省下的油烧了大家都爱吃的油煎小鱼。这样烧出的倭豆羹,成本低、味道好,大家都吃得开心。我兼职做了二十年的食堂“大管家”,直至工厂关闭。每年倭豆幼芽刚萌,总有人提醒我烧倭豆羹,其实我心里记着呢!我的青春芳华里,弥漫着倭豆羹的香味;较之别人更纤长柔韧的手指上,有着菜刀留下的伤痕,和指甲盖因剥倭豆壳留下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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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休后,父母都走了,闲暇又失落,少不了叙叙姐妹情谊。又是倭豆羹!就让姐妹们见识一下乡野村姑入殿堂的模样吧!把当年招待贵客的器皿都摆上,方桌换成了圆台面。文明的公筷制,几只银汤匙又亮相,舀到每人面前的小碗再品尝。哇塞!那倭豆,那咸菜,咋介好吃?你这双白嫩嫩手,有神奇功效?

  那好!大好机会,就给你们这些家庭主妇,每日需与锅勺打交道的姐妹们,来炫一下无处可去炫的“满肚子学问”。

  宁波菜精致、讲究,细巧,一点细节也不能疏漏。这羹,虽则来自田园土产,但遵循“四时为限,不时不食”的原则,正当令,就正当鲜。自然有天赐的美味,自然有营养。

  另一个原则是:清配清,浓配浓,软配软,硬配硬。嫩倭豆与嫩笋珠儿与咸菜花,都属清,都属不硬不软之物。这羹,你可以在嘴巴里多嚼,会越嚼越有味,会越嚼越感到食材组合的美妙。

      都笑了。又问:为什么要独一将咸菜花用热油爆?

  粗斯如咸菜,却不能小看它。正如大清袁枚老先生比喻的炒肉丝,先要大爆炒,我们也需把锅烧热,白烟变青烟,将咸菜花大爆炒,趁着冒热气,滴几滴上好的料酒,就能炝掉它的咸腥气和生腥味。这两种气味,恰恰是与倭豆和嫩笋的清新、微甘、些许鲜的味道不相符。不信你们可以在家里尝试一下不爆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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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波也是宋韵起源之地,甬地传统的美肴美食,大受宋风的熏陶和影响。《山家清供》里,多有论述时蔬文化底蕴的优美文字。我们在日常的烹饪中,也要把那些普通的家常菜,烧得活色生香,并有一份文化内涵,把生活过成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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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本名张小红,女,宁波市北仑区人。浙江省作协会员。爱好写作几十年,曾有五、六百万字的作品发表在各级期刊和报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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