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广东人的饮食很杂。其中最惹人嫌的，大概是吃鼠，还简直当美味。“粤菜”是真奇怪，流品彻底两极化，可以风雅到无以复加，也会脏秽到难以启齿。比如，普遍好野味，山珍海错龙肝豹胆猫狗蛇鼠什么都吃，“夷狄蛮貊陆地死角”的饮食遗风，确实不讨喜。 我是80后末期生的粤人，坦白交代，小时就吃过老鼠几回。烤的，煎的，煮的，诸般做法都尝过。最传奇的一次，即将上幼儿园那年夏日，随母亲回“娘家”，晚上一家人正在灯前聊家常，突然墙角一只老鼠窜出，我外公眼明手快伸鞋就拍住，一看还很肥美，正愁夜宵没着落，立即吩咐我外婆烧水烹煮。约莫半小时，一人半小碗就端上来了，为之大快朵颐。这鼠肉鼠汤，你要问我啥滋味，我无意隐瞒，能记得的感受就是香，甚至比鸡鸭鱼肉好吃。 不过，吃鼠在我们那，也的确不是很盛行，生来至今染指总次数也就两三回而已。但这在外省同胞看来，似乎已经是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蛮径了。因为在多数地方，鼠辈实在太声名狼藉，几乎是“不洁”的代名词。日后到北方上学，一次聚会不知怎滴谈到了吃鼠的童年往事，我还当美谈一桩津津乐道着呢，身边同学都纷纷要呕吐了，直到桌椅都挪得远远的，我才大彻大悟过来：此事不足为外地人道，出了广东就是个禁忌。正因为得知敝人吃过鼠肉，当时连正谈得的女盆友，都差点闹黄了，创巨痛深不堪回首。可实不相瞒，鼠肉论味，着实理应是鲜美的。1940年代，籍在上海的潘光旦“不信邪”，曾亲自操刀做老鼠肉，请西南联大一众好友品尝，那些大教授大饱口福之余，都忍不住打听，“老潘，这啥肉这么好吃，比咱平日吃得鲜美多了，哪里买到的？”这是民国学术史上很有名的掌故，真事非段子。 不仅如此，我知道稍长一辈的广东人，还热衷过乳鼠，乃至“生吞”。一位黄姓老先生，现在70多了，出生湖北，成年后一直在广东生活，如今是本地德高望重的文学教授，我曾亲耳听过他讲过一则逸事：1950年代，彼时的他还是中山大学学生，随校到江门农村锻炼。某日田间劳动，居然掘出一窝乳鼠，惊得他直扔锄头。更令他“亮瞎眼睛”的是：身边的广东同学，竟然欣喜若狂，神情跟捡到宝似的，转身就奔回屋子，翻出柜头烧酒，当场和着一只只乳鼠活吞下去。他年轻好奇，酒壮怂人胆，见人家如此豪勇，也闭着眼睛吞了三只。60年过去了，他还记得这位广东同学告诉他的“养生秘诀”：禾田挖出对的乳鼠是最干净的，很补身体，尤其是还没“开目”的，简直赛过人参果。再后来，他到陕西某大学讲座，一时兴起谈及此事，结果吓得台下一群小姐姐花容失色，甚至还有学生起身指责他的。他很是无语，直感叹“时代真是变了”。 当然，现在的广东人也早不吃鼠了。“非典”之后，不仅闻鼠色变，连“野味”也逐渐淡出本地餐馆，广东人的餐桌已经越来越“平凡”。由于天性“惜命”，一般“正宗广东人”，只怕比外省同胞还更抵触这些奇奇怪怪的山肴野蔌，吃鼠对更年轻一代更是近乎天方夜谭了。作为80后，我应该是赶上了“末班车”，是有过吃鼠肉经历的最后一代人。关于“鼠”，如今还有人偶尔吃点的，是人工饲养的“竹鼠”，似鼠非鼠。今年过年回老家，还有亲戚在群里喊，“过几天想请大家聚聚，抓几只竹鼠给尝尝”，结果静悄悄得没一个敢接话。可见，连区区竹鼠，都沦为一小撮广东人的偏好了。 这几年，由于经常要回老家，也蹭过几次婚宴，特别留意到一个现象：本地酒席，不管富俭粗细，“硬菜”已“倒退”到全由海鲜五畜霸席了。特别高档的酒席，偶尔也会有“鼠”类上桌，但此鼠非彼鼠，而是比较名贵的“老鼠斑”鱼了。自然，还有一些家畜，外省人很少拿来当食物的，极少数广东人照吃无误，这也无须讳言。但这属实是两广人的传统，还是历史上北方带来的习惯，委实也不好说道什么，且年轻一代也早视为“禁脔”，是真的“不近”。按照陈序经的说法，其实连粤人吃鼠风俗，也是“北方传承”而来——这篇题为《广东与中国》的考据文章发表在1933年。任何饮食习惯，都有历史成因。 一下子打了这么多字，当然不是自傲于曾经吃鼠。而是说，在过去的广东，那些食物匮乏的岁月，我们确实以鼠为食，不必以为羞事，也不应视为雅兴。这个饮食风俗，曾经很流行，在当代又逐渐消亡了，就这么回事。真正的“粤菜”，是可以极“高大上”，也能够如是极猥俗的，这是我们历史的一环，没必要遮掩。如今本地“美食家”们，著书作文只拣光彩的说，选择性忽视“不登大雅之堂”的另一面，非贪慕虚荣乃至“数典忘祖”而何？就如现在各地流行的“隆江猪脚饭”，不管“美食家”们愿不愿意高不高兴，是不是太“下里巴人”有伤令名，日后也必然要在《当代粤菜史》上占据至少满满一大页的。 所以，要我说，有些外地老饕，到了广东，到处品尝早茶，一订桌就是广州酒家白天鹅宾馆，镇日“小蛮腰”下咖啡馆抱着一本《燕食记》乱啃，就自以为熟悉粤菜，道行也终究浅了。 图\一位本地人在制作肉丸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