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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活在树上,热爱大地,飞向天空

 置身于宁静 2023-03-12 发布于浙江

或许,大家还记得《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吗?那个终身都未曾踏上陆地的钢琴家,用一生的时间,让人生的韵律自琴键上流淌。又或许,大家还记得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河的第三条岸》里的父亲吗?一个原本本分的父亲忽然异想天开,为自己打造了一条结实的小船,挥手告别家人,走向离家不远的一条大河。不是远行也不是逃离,而是独自一人驾舟在河流上飘荡。今天,笔者要讲的故事,与之类似,又不相同,是关于一个男爵因为和父亲发生争执,一气之下爬到了树上,并终身再未下树的故事,即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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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1985),意大利当代作家。于198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提名,却因于当年猝然去世而与该奖失之交臂。但其人其作早已在意大利文学界乃至世界文学界产生巨大影响。1947年发表第一部长篇《通向蜘蛛巢的小路》,20世纪50年代起以幻想和离奇的手法写作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是他的代表作,这部小说同后来写的《树上的男爵》和《不存在的骑士》合辑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20世纪六、七十年代卡尔维诺创作了《看不见的城市》和《宇宙喜剧》等。他还搜集整理了《意大利童话》。1985年9月,卡尔维诺突患脑溢血在意大利佩斯卡拉逝世,终年62岁。

《树上的男爵》简单概括故事内容,无非是一个叫柯西莫的男孩因为不想吃蜗牛,和家人产生争执之后,一生都未曾落地的故事。但若是只如此精简地去概括,的确损失了小说的精华。因此,笔者想要相对详细地展开。

小说以“我”的视角展开叙述,“我”是柯西莫的弟弟,以中立的角度记录了哥哥柯西莫的传奇一生。

故事发生在18世纪意大利翁布罗萨的一个贵族家庭,柯西莫是家中的长子和爵位继承人,在一场寻常的家庭午餐上,柯西莫为了表达自己对吃蜗牛的坚决拒绝而爬到了树上。在“我”看来,哥哥的这个举动无疑是一场“造反运动”。为何如此说呢?因为他们家“低气压”的家庭氛围。他们的父母都是意大利王位继承战争时期的遗老,母亲是个女将军,父亲是个王爵。对父亲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爵位,加之当时时局动荡,父亲总时刻准备着应邀上访朝廷,因此在家里过日子总像是在进行应邀上访朝廷的大演习。他们和父母见面的唯一时机就是吃饭的时候,饭桌成了大人检验他们是否符合宫廷礼仪的地方。在这样的氛围下,孩子们的天性不仅无法得到释放,甚至会变得扭曲。比如他们的姐姐,因为早恋失去了贞洁,被父母禁足在家,成了居家修女。但姐姐的天性其实是桀骜不驯的,被禁足之后便将一腔怒火全发泄到饭菜上,老鼠、蚱蜢、蜗牛等都成了她的食材。因此,当我们俯视这张餐桌时,便能理解为何要称柯西莫的举动是一场“造反运动”,因为对孩子来说,家庭不仅仅是避风港,也是某种“体制”,而柯西莫显然是抗拒了这种体制。

柯西莫一气之下爬到了树上,并发誓不再下树。起初所有人都没有在意,认为不过是小孩子的一时气话,但柯西莫在树上一待就是五十多年。

小说的厉害之处在于建构了树上生活的真实性、可信性,如何生存?雨雪天怎么办?如何睡觉?怎么吃饭?怎样解决新陈代谢等等,凡此生活的种种问题,卡尔维诺都以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进行了建构,首先他让树木繁茂,“一只猴子可以从西班牙的树上永不落地的去到罗马”,其次他让柯西莫搭建简陋的树屋从而遮风挡雨,他让泉水沿着树枝引入,解决喝水需求,他让柯西莫帮助村民,换取蔬菜、粮食,解决吃饭需求,他让柯西莫去排泄沟旁的树上拉屎,保持着现代人的特征,不至于沦为野蛮人,等等,正是在此基础上,才让故事不至于轻飘飘。

或者,我们可以认为小说的结构就是一片森林。首先,卡尔维诺让森林“坚固”地存在,接着从空白开始不断添枝加叶,从一片森林具体到一棵树,一根枝杈,一片树叶,柯西莫的身影就在树与树之间轻盈地穿梭。树上的世界也和地上的世界形成对比,站的高望的远,这本就为柯西莫赋予了一层寓言式的与众不同,他能比同时代人更早的接受新思想,与伏尔泰和卢梭通信。

小说写了五十多年中发生的一些重要事件来反映柯西莫多姿多彩的树栖生活。在树上,他打猎、读书、恋爱、旅行,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不论是强盗还是平民百姓,他还使一个臭名昭著的大盗爱上了阅读,甚至在临死之前还在惦记《克拉丽莎》的结局。

“把这样的结局告诉你,我很难过。乔纳丹最后被吊死了。”

“谢谢。我也是这样,永别了!”他自己踢开梯子,被勒紧了。

当强盗的身体不再扭动时,人群走散了。柯西莫坐在吊着受绞刑者的那根树枝上,一直留到深夜。每当一只乌鸦飞来要啄食尸体的眼睛或鼻子时,柯西莫就挥动帽子将它赶开。

此外,他还帮助小城建立了防火系统,挫败了土耳其海盗,打退了狼群的袭击;他广泛阅读,印刷自己的出版物,成为当地共济会的创始人,在大革命期间组织了当地的革命,成为市政委员会的一员,连拿破仑视察意大利的时候都慕名来拜访他。

秋去冬来,就像树叶总会凋零,五十多年过去了,柯西莫渐渐地也变得苍老、衰弱,奄奄一息,人们心里都清楚,柯西莫也将如叶般凋落,落到土地上,陷入泥土里。于是人们把床架到树上,让他躺着,医生用梯子爬到树上给他看病,等待着他从树上下来的那天。但小说就此完成了升华,当一只热气球飞过树顶,他像个孩子一样一跃而起,抓住气球的锚绳,被它带着飞走了。这样的神来一笔,让柯西莫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一生,至死都在探索和寻找,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将他改变。

“奄奄一息的柯西莫,当锚的绳子靠近他之际,一跃而起,就像他年轻时经常蹦跳的那个样子,抓住了绳索,脚踩在锚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我们看见他就这样飘走了,被风拽扯着,勉强控制着气球的运行,消失在大海那边......”

“柯西莫就这样逝去了,没有让我们看见他的遗体返回地面。在家族的墓地上竖起一块纪念他的墓碑,上面刻写着:柯西莫——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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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小说除了完美塑造了柯西莫这一人物形象,也刻画了诸如薇莪拉这样性格鲜明的人物。薇莪拉是柯西莫一生的恋人,柯西莫对她一见钟情,也因为与她的爱情,柯西莫最终达成了自我的完整。但薇莪拉不是柯西莫的“附属品”,实际上,在这段感情中,她一直掌控着主导权。卡尔维诺用极短的篇幅就让薇莪拉的形象鲜明地越于纸面之上。

两只秋千一只荡向这头,一只摆向另一头,达到了相同的高度。他们于半途之中擦身而过。

“如果你坐下来,用脚尖蹬地,你会荡得更高,试试看吧。”薇莪拉怂恿他。

柯希莫冲她做了个鬼脸。

“你下来推我一下,你是好心人。”她说着,朝他微笑,很可爱的样子。

“我不,已经说过我无论如何不应当下去……”柯希莫又弄不明白了。

“你帮帮忙吧。”

“不行。”

“哼,哼!你就要摔下去了。如果你有一只脚落地,就会丧失一切!”薇莪拉跳下秋千,开始轻轻地推柯希莫的秋千。

“啪!”她突然拽住我哥哥踩着的秋千的坐板,把坐板掀翻。幸亏柯希莫紧紧揪住绳索!否则他会像一个傻瓜那样跌落到地上!

除了如“魔女”般的薇莪拉,柯西莫的父亲也让人动容。父亲的初出场给人以刻板、守旧、严肃、专制,甚至是有些冷酷无情,但当柯西莫一直生活在树上时,他也在时刻担忧着儿子,从最初的视而不见到最后的将爵位授予柯西莫,我们见到的是一个表面无情的严父,内里隐藏着的深深的爱。

“你十八岁了……是别人把你当大人看待的时候了……我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他双手平托着宝剑,“你记得你是迪·隆多男爵吗?”

“记得,父亲大人,我记得我的姓氏。”

“你希望自己配得上你拥有的姓氏和爵位吗?”

“我将尽一切努力以更配得上'人’这个称号,我将具备他的一切品质。”

“你接过这把剑吧!我的剑。”他站在马镫上向上伸臂,柯希莫站在树枝上俯身。男爵够着把剑给他系上。

“谢谢,父亲大人……我向您保证我将好好使用它。”

“再见,我的儿子。”男爵调转马头,轻提缰绳,缓缓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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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男爵》像一则寓言故事,但这不是一个“瓦尔登湖”或鲁滨逊式的故事,柯希莫并非传统的个人英雄形象,他帮助树下的人并非出自强烈的使命意识,而是他本有的善良,他只是以自己自由的生活方式活着。柯西莫通过走出了一条树上的道路,通过对自我的个人主义的坚持,最终达到了通往非个人主义的完整。

柯西莫始终未从树上下来,最后飞上天空,完成了自我的坚守;因为帮助人,柯西莫走向了人格的完整,因为与薇莪拉的爱情,柯西莫走向了自我的完整。同时,树上的道路也是卡尔维诺选择的文学之路。

卡尔维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积极参加反法西斯斗争,战后开始文学创作。但在他的创作早期,作品多是服务现实,主要内容是底层人民的反法西斯革命,是现实主义题材,并不特别。20世纪50年代起,他走上了独创者的路,开始以幻想和离奇的手法写作小说,作品变得更像寓言和童话。卡尔维诺曾说:“我认为,作家描写的一切都是童话,甚至最现实主义的作家所写的一切也是童话。”童话思维使得卡尔维诺小说独具“轻逸”这一特质。

卡尔维诺指出,“轻逸,是一种价值而并非缺陷。轻,即没有重量,它直接影响文本的结构形态与审美效应,与幽默、调侃、玩笑、喜剧化等手段密切联系着,表现为轻盈、明快、灵动之美,这种美学精神的旨趣在于揭示只有轻盈的叙述才能够使苦难深重的生活变得可以承受,它是写作者在超越现实惰性之后,以另一种思维与逻辑面对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同时也是我们寄托于文学艺术中的凭借智慧的灵动性才能把握的生命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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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从《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我们就能看到“轻逸”这一特质。《分成两半的子爵》讲述梅达尔多子爵在战争中被炮弹劈成两半,一半极恶,一半极善,恶的子爵处处行恶,善的子爵时时行善,善恶处于痛苦的对立冲突中,后因同时爱上少女帕梅拉,两个半身在决斗中受伤被缝合而重新获得了完整的身体的故事。“轻逸”的叙述,探讨的却是善与恶的对立,对战争的批判等永恒主题。《不存在的骑士》中,查理大帝在阅兵时,惊奇地发现队伍里有一位没有躯体但全身装束洁白严整的骑士,他自称是一个“不存在的骑士”;骑士既没有肉体,也没有灵魂,每天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各种动作;骑士徒劳地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以便在历史上能留下自己的足迹,故对未来充满了疑虑和惶惑。包裹在这样一个看似荒诞古怪的故事之中的主题,仍然是“沉重”的在确认自我的过程中去寻求意义。《树上的男爵》亦是如此,柯西莫轻盈地在树上跳跃,坚守着自我。

由此可见,卡尔维诺的“轻逸”是“举重若轻”的,是一种通过童话式的写作、语言和意象的幽默化,将“沉重”的主题包裹于“轻逸”之下。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剥开看似“轻逸”的薄壳,找到卡尔维诺对个人自由选择可能性的探索,以及他寓言式的对社会现实的映射和现代人的异化。

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被誉为“作家们的作家”,他们都是轻盈、灵动、充满想象力、可读性强的先锋作家,当然,卡夫卡的部分作品也是轻盈的。同于现实主义的写作,他们以与众不同的视角观察世界,从生活的反面思考,为小说创作开辟了崭新的道路。不同的是,可能是意大利童话滋养了卡尔维诺,在文本中他不对哲学、道德等做过多的讨论,不在文本中进行批评和说教,他讲故事,为故事“减负”,让人物轻盈地飞翔。相比之下,博尔赫斯和卡夫卡哲学意味更浓,深刻的哲理和寓意包蕴于文本之中。博尔赫斯轻快地穿梭于虚构和现实之间,借小说构造出一个个精致的迷宫,让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深省、眼界大开。卡尔维诺和卡夫卡都描写现代人的“异化”,像卡尔维诺的《不存在的骑士》中没有躯体的骑士,《分成两半的子爵》里被大炮劈成两半的梅达尔多子爵;卡夫卡《变形记》里人变成甲虫,小说的情节荒诞不经,书写了人类存在的一种荒诞与困境。但卡夫卡笔下的现代人,即使走进了“文明的城堡”,却依然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而卡尔维诺则在否定的同时,进行了“重建”,即对反异化的追求,呼唤完整的人格和坚实的存在,获得个体的完善。

卡尔维诺以他童话的、寓言的笔法,向我们展现了现代社会中处于生存困境下的个体追求自我存在的空间和价值的历程。透过这些看似轻逸的故事,可能我们能做的,就是意识到现实的重力,拒绝坠落,努力如柯西莫一样,活在树上,热爱大地,飞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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