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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之辈,岁月有痕》——赌博世家(上)

 江南二小姐 2023-03-14 发布于四川

       我们罗家是工农街有名的“赌博世家”。据说我的曾祖父——祖父的父亲,就是那个在我母亲生我的那个月子里,同我母亲分吃了一只鸡、卧病在床的老人,他临死都还凝望着麻将桌,并在咽气前留下一句闻名我们工农街乃至十里八乡的遗训:“不打牌的子孙都不是罗家的孝顺子孙。”然后带着对麻将的无限眷恋离开了人世。因为一生酷爱打牌,长期上夜班从事繁重的脑力劳动,所以精气神透支,享年仅69岁。我们胜利公社工农街一代赌王就此陨落。我的曾祖母在他去世后,又接着活到了一百岁。

      我是曾祖父在世时见过的第二个重孙女。在我出世两个多月后,他就去世了。想必他老人家醉心于麻将事业,当时又疾病缠身,对我这个重孙女没有啥概念。但是我也不能因此而辱没赌博世家的荣光,为了表示自己是罗家的孝顺子孙,每当有人问我工作八小时之余都干些什么时,我都会轻描淡写地说:“刷刷肥皂剧,翻翻小说,睡睡懒觉。偶尔感觉手头紧时,就去打打麻将,挣点小钱补贴家用。”说者面不改色,听者早已瞠目结舌:“想不到,你还是打牌高手哦!”我依旧会淡定地说:“没办法,出生在赌博世家。”当然时间稍久,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根本不打牌了。但这种话对初次见面的人还是相当管用。比如以前陪同公司的客人吃饭,谈到这个话题时,客人必然会对我刮目相看,必会表白对我的敬仰之情如长江之水,绵绵不绝。

      谁不想做罗家的孝顺子孙呢?祖父刚退休那些年,像我曾祖父当年那样,天天趴在牌桌上,当然他也和曾祖父一样,有相对固定的牌友,赌得也不大。不过就是有限的几两退休工资散碎银子在几个老年人之间周转和流通。但他们从青年一直打到老年,在一起打牌打了几十年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乏味,反而不亦乐乎,更从来没想到过这叫啥虚度光阴就像我们“老罗家”流落在海外的大师罗素说的那样:“不要因为睡懒觉,而感到自责,因为你起来,也创造不了什么价值。你能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就不是浪费时间”。罗素的话不仅安慰着起床特困户的我,也安慰着煮字虚度光阴的我。

      祖父他们熬更守夜地打打牌,有时在哪家打牌就在哪家吃饭,匆匆吃过后,又继续战斗。也有的时候吩咐主人家下几碗煎蛋面,边吃边打。在那个夫权、父权观念根深蒂固的年代,像祖父他们这样打牌也能把自己打成德高望重的一家之长,当他带着牌友在家里打牌时,家里的人还得随时听候使唤,端茶递水,服务周到。

      记得祖父的有个牌友是个矮子,姓张,身高只有一米二左右。别看他人矮,在我们胜利公社,却没有人敢小瞧他,都对他相当敬重。他原来是个私塾老师,颇有学问,写得一手好字,并且心算能力特强。赶场天在他儿子卖肉的摊子边一坐,泡一杯茶,翘起个二郎腿,生意再忙,不用算盘,只要他儿子一报肉的斤两,他就会将价钱对答如流。不仅如此,他的脾气还挺大,在家里挺有威严,教子有方,听说他有两个儿子还考上了大学。

      他虽是个矮子,却娶了个高高大大的老婆。据说每当他发脾气要打他老婆时,他就会吩咐他老婆端根板凳到跟前来,他爬上板凳,站在凳子上面抽打老婆的耳光。前尘往事,恍如隔世。当我在写这样的事情时,似乎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世上竟有这样三从四德的老婆,有这样的“小矮人大丈夫”!当年幼小的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但是我没法质疑它的真实性。因为这事在我们胜利公社广为流传,我亲耳听到很多人说过,包括我的祖父母、我的父母。

      这位矮子张爷爷的确非常威严。记得那时,我和弟弟妹妹们很调皮,总是喜欢蹑手蹑脚地跟在张爷爷身后,轮流上前悄悄和他比划高矮。大家都会意地扮鬼脸、偷笑。有一次,张爷爷察觉回头发现了,他狠狠地瞪了我们几眼,并扬起他的拐杖要打我们,吓得我们拔腿就跑。晚上我们还被祖父狠狠训斥了一顿,似乎还为此挨过打。从此,我们这些小孩一看到他,只能远远地比划下高矮偷着乐。

      每当张爷爷到我们家打牌,无论是谁在家,都会积极地找根凳子放在牌桌下面,以方便张爷爷随时从座位上站起来摸牌。作为主人家服务要周到,否则会让祖父没有面子。

      祖父还有一个牌友叫方三婆,她的年龄最大。虽然早已退休,生活却相当充实,日程表比国家元首还安排得紧。她有一个孙儿和一个孙女自小就跟着她过日子,两兄妹都在读书。方三婆早晨很早就要起来做包子、馒头,蒸好来卖。中午收拾好摊子后,下午、晚上就打牌。后来,她的孙儿孙女读书成人后,她一人留守在家,也不用再卖包子馒头了,她的家就成了祖父他们最清静的赌窝了。每当到了饭点,我们总是直接到她家去找祖父回来吃饭。有时,祖父他们也会连续作战几天几夜,不见天日地打,打累了就在方三婆家睡一会儿,然后再打。

      七祖父、幺祖父也喜欢打小麻将。曾祖母在世时,每年春节,宜宾工作的七祖父、幺祖父都会回老家过年,有时是拖家带口回来,更多时候就他们两兄弟回来。可能因为城里的七祖母、幺祖母不习惯乡下的住宿卫生条件吧。七祖父、幺祖父他们也会和祖父一起打麻将。

      这样的家族背景下,我五爹、幺爹岂能不争着做孝顺子孙的?记得那时农村刚实行家庭责任田承包,我五爹每天扛着锄头出去挖地,总是在外面和狐朋狗友打麻将,回家之前,我五爹不忘将锄头在冬水田里挖上一锄,然后潇洒地扛着拖泥带水的锄头回家吃饭。到家就瘫在椅子上感叹说:“今天挖地又累得腰酸背痛…”直到我五妈把饭菜端上桌。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久而久之,我五妈知道了我五爹的各种“善意的谎言”和冥顽不化的德行,就经常起得在家里大骂我五爹,骂得我五爹血淋淋的。每当这时,我祖母既心疼儿子又觉得理亏,于是就在天井里扯着嗓音自言自语地念叨,隔空回应儿媳妇:“罗家门风不正,祖祖辈辈的男人都要打牌。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头子退休后不是天天在牌桌子上吗?你们祖父临死还望着牌桌子。罗老五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要乖自己乖,我才不想管这些人!只要没输得卖儿卖女……”看似是自言自语,实际上是把罗家的列祖列宗都搬出来,堵住儿媳妇的嘴。我五妈接收到我祖母在天井里的警告信号后,就暂且偃旗息鼓,暗自发誓,等我五爹打牌回来关上门再好好审问修理一番……

       我幺妈生性柔弱,几乎是古今中外最没有脾气的女人。她每天起早摸黑地干活,田里家里一个人包干。在农忙季节,她一个人顶着烈日在地里拼命地干,而此时我幺爹总是因为打牌上了夜班在家里恶补瞌睡。别的女人遇上这样的事,早就闹翻天了,但是我幺妈从来就不管我幺爹打牌。家有贤妻,我幺爹索性办了停薪留职(祖父退休后,是幺爹顶替接班在供销社工作),在中国史无前例的改革开放浪潮中第一批下海,专业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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