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姓江,名瑶柱,字子美(介绍姓字是史传的一般格式。以严肃典雅的史传来一本正经地写一件物品,正是假传这类文章的滑稽之处)。其先南海人(语意模糊,一语双关),十四代祖媚川,避合浦之乱(成语有“合浦还珠”一词,言合浦盛产珍珠,蚌类因此受累,多迁徙他处,“合浦之乱”或指此事),徙家闽越。闽越素多士人闻媚川之来甚喜朝夕相与探讨又从而镌琢①之。媚川深自晦匿,尝喟然谓其子孙曰:“匹夫怀宝,吾知其罪矣,向子平②何人哉!”遂弃其孥,浪迹泥途中(语意模糊,一语双关,人之“泥途”乎?贝之“泥途”乎?辞在人物之间,意在两可之中。),潜德不耀,人莫知其所终。
点评:此段文字借史传格式写出“江瑶柱”之先世,煞有介事,生动滑稽。
媚川生二子,长曰添丁,次曰马颊。始来鄞江,今为明州奉化(鄞江、奉化都是今宁波市区,是宋代江瑶柱的著名产地)人,瑶柱世孙也。性温平,外悫而内淳。稍长,去襮颣,颀长而白皙,圆直如柱,无丝发附丽态。父友庖公(“庖公”二字甚滑稽)异之,且曰:“吾阅人多矣。昔人梦资质之美有如玉川者,是儿亦可谓瑶柱矣。”因以名之。
点评:西人托马斯·阿奎那曾言,《圣经》之文字有二义,一曰本义,二曰象征义。意大利人但丁又析之为四义:字面义、譬喻义、道德义、寓言义。由此可见,文学语言之多义性。依我看,本篇之文字,亦最少有三义:以文字而言,有字面义;以描摹人物二者而言,有双关义;以作者之寄托而言,有象征义。本篇之文字,因有双关义,故在似是而非处;因有象征义,故在若有若无间。虚虚实实,真假莫辨。
生寡欲,然极好滋味合口,不论人是非,人亦甘心焉。独与峨眉洞车公、清溪遐丘子、望潮门章举先生(一语双关)善,出处大略相似,所至一坐尽倾。然三人者,亦自下之,以谓不可及也。
生亦自养,名声动天下,乡闾尤爱重之。凡岁时节序,冠婚庆贺,合亲戚,燕朋友,必延为上客(一语双关)。一不至,则慊然皆云无江生不乐。生颇厌苦之,间或逃避于寂寞之滨。好事者虽解衣求之不惮也(一语双关)。至于中朝达官名人游宦东南者,往往指四明为善地,亦屡属意于江生。
点评:此文前半部尽叙江生之得意。
惟扶风马太守不甚礼之,生浸不悦(文章至此一转)。跳身武林,道感温风,得中干疾(一语双关,在瑶柱为“干疾”,应人之“疳积”。疳积者,精神萎靡、面黄肌瘦、毛发焦枯、肚大筋露、纳呆便溏为其征)。为亲友强起,置酒高会,座中有合氏子,亦江淮间名士也,辄坐生上。众口叹美之,曰:“闻客名旧矣。盖乡曲之誉,不可尽信。韩子所谓'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非客耶?客第归,人且不爱客而弃之海上,遇逐臭之夫(一语双关),则客归矣,尚何与合氏子争乎?”
点评:《孟子·离娄》云:“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此之谓也。
生不能对,大惭而归,语其友人曰:“吾弃先祖之戒,不能深藏海上,而薄游樽俎间,又无馨德,发闻惟腥(一语双关),宜见摈于合氏子,而府公贬我,固当从吾子游于水下。苟不得志,虽粉身亦何憾?吾去子矣!”已而果然。其后族人复盛于四明,然声誉稍减云。
太史公曰:里谚有云:“果蓏失地则不荣,鱼龙失水则不神。(古人常言“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与此同意)。”物固宜然,人亦有之。嗟乎瑶柱,诚美士乎?方其为席上之珍,风味蔼然,虽龙肝凤髓,有不及者。一旦出非其时而丧其真,众人且掩鼻而过之(一语双关)。士大夫有识者,亦为品藻而置之下。士之出处不可不慎也(本文主旨,在此一句。文末点题,卒章显志。),悲夫!
点评:英人瑞查兹将语言分为科学的语言和文学的语言。科学语言以指示为核心,文学语言以达情为鹄的;科学语言旨在参证命题之真假,文学语言要在表达情感之喜怒;科学语言是外指的,文学语言是内指的;科学语言追求科学的真,文学语言追求艺术的真……他还指出,科学语言极力排斥歧义和含糊,文学语言则推崇多义性和含混性,强调柔韧性和微妙性。在假传这类文章中,文学语言的这些特征充分地显现出来了。首先,假传是“假物为传”,而以“人”之形象示众,既要表现物之特性,又要有人之气息,这就决定了,假传的文字必然具有多义性和含混性,必然充满柔韧性和微妙性;其次,“假传”之名已透露出其文字追求的绝不是“科学的真”,而只能是“艺术的真”,所谓的“艺术的真”就是“事之所必无,理之所必有”;最后,假传之体与寓言类似,关键在于“明理达情”,而不在参证命题之真假,故其语往往虚虚实实,若有若无,似是而非,不能确指。瑞查兹之高徒燕卜荪将文学之语言分为“含混七型”,指出文学表达之含混,其理论于假传体观之,甚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