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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角落·向上

 风涛浅唱低吟 2023-03-18 发布于湖南

大地的角落·向上

村里的杂树才像地道的农人。然而树和农民又不一样。农民总是向下与泥土要生计,树木却一个劲地向上,要逃离那注定命运的土地。

树树木变迁与人的来去相像。城里那些傲娇名贵的品种,户口的底册上不还是满着乡土的印记。又有哪个不是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只不过有些后来变了脸色而已。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一棵出走的树,心里总是惦记着并不遥远但又难以回去的大地。

树站在家前屋后,给村庄以安全感。乐观的人们总是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頂着。树木便是村庄里的高个子。他们见证或承担着村庄的苦难,有时也是苦难本身。

我在南角墩生活的时候最害怕风的到来。暴躁的东南暖风或者西伯利亚冷风很讲信用。我害怕风是因为苍老的屋舍。家里的房子像多病的母亲一样羸弱。如果风吹断树木,砸碎的不仅是瓦片屋脊,还有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日子。

天一直阴着脸,没有半句多言。树木和人们都站着不寒而栗,看着云层密密地在头顶酝酿着情绪。树木如大地的手指戳向天空,但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等到人们怀疑是不是虚惊一场的时候,骤然而至的狂风在村庄大发雷霆,似乎要把一切都重新摆布。风夹着雨水和尘土撞进屋子里来。门缝以及窗上塑料皮漏洞中透进来的风,就像是嘲讽和戏弄,似乎顷刻间要将屋舍全部掀翻。我和母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这时候父亲还在三荡河边的渔棚里躲着。他每在风雨来之前都要赶去放下大罾等待。沉闷的天气里常有鱼阵如暴躁的脾气一样出没。他也是三荡河的护林员。我们害怕风,说到底是害怕表达出风形状的树,害怕大树折了砸漏脑袋。

那些年,不知道从哪里引进了一种外来的杨树,一种下去就像在土地上插了嘬取养料的吸管,“穷吼”一样往天空蹿去。“穷吼”这个词是父亲骂我的。那时总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放学归来先在水缸里舀一瓢水灌下去,转头吆走跳在桌上立着的鸡。它们惊恐地奔走逃散,留下满屋子慌张的鸡屎味。中午剩的汤饭,在桌上冚篮里早就冷却。忙不迭挖了饭,泡上发黄的韭菜汤,容不得细嚼慢咽,就几乎直灌下口腹而去。父亲每每见此便骂我“穷吼”。他是看我像他养的小鸭子一样追食猛长而喜悦。他也怕我吃多了,晚上的下饭菜捉襟见肘。这就是愁养不愁长的日子。

杨树也是饥不择食的孩子,立到泥土里就往上疯长。冬日里人们切下来枝条,一排排秧在河边,开春就能长成健壮的苗子。其时家前屋后,甚至村庄里每一处角落都栽满杨树,这种树有个听起来很科学的名字——“214杨”。又据说故乡在意大利,所以人们又叫它意杨。但这些名字对于农民来说,并没有什么严肃或神秘可言。

杨树长得欢快而外强中干。那粗壮的枝干被风折断,砸在地面令人心惊胆战。其时杨树能卖好价钱,人们便广泛认可了它在村庄的生长。有风的日子毕竟又是少数,贫穷的危险更让人心焦。许多苏北宿迁人入冬来收树。他们的面色和口音就像外地的树,一眼就看得出不同。有个沭阳人见到村庄里成片的杨树,看出了满眼的生计,竟然举家在村头扎下来开了一家木器厂。他像一棵流浪的树,人们也默许了他生根下来。南角墩内里还是封闭,对落脚的外地人有些警惕,他又不是什么周正的商人。但因为他的到来解决了树木的销售问题,男人们又常被叫去喝酒,吃煎饼裹小鱼的外乡菜,所以并没有人细致追究他的来龙去脉。

他总是喝得脸通红地走在村子里,好像一个地道的本乡人。村里人却又似乎没有他那么神气——本地的树木也是这个样子,会被外来张扬的生长所欺负。

人们知道桑树条子要趁早育,但仍像对待孩子一样,大多时候任由树木们野蛮生长。成材与否大多数时候是天意和树木自己默默的努力。这样也好,村庄里树木长成了参差不齐、错落有致或顾盼生姿。它们并不想着成材,就像人们并不在意深刻。桑、柳、槐、榆、楝、构等一众树木有不同的面目。它们懒散地静立在自己的角落,深情凝望着土地上的一切。孩提的我们最厌弃杉树。它们有些自说自话地往上疯长,长到令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就令人感觉到陌生。孩子们愿意爬那些虬枝横呈的树木,这样既可以遥望天空又不至于离土地太远——人和树一样,是不愿意离开脚踏实地的。

有了这些树站在村子里,人们就多了一些依靠,村庄也不至于满眼空洞。由于水土的分隔以及耕地的割据,零星的土地无以成片,人们就纵容着杂树生长。家前屋后树木的品类虽然有所禁忌,但到底也没有什么认真的心思。这样一来,平原上的树木倒也恣意汪洋,参差错落。到了杨树作为“经济”树林出现之后,现实的“价格”这个词战胜了原来杂树生花的美学价值。

村子东头有一座桥,桥边有两棵榆树和一棵蓬径张扬的楝树。这大概是很多村庄的实景和意境。人们都有意无意地听任它们随心所欲地生长。时间长了,就像对待生活里性格古怪而百无一用的人,虽有厌烦但到底还是舍不得他的离开。榆树或者楝树细碎的叶子下无有多少阴凉,冬天落尽绿色更是留下一片萧索。它们就是村里那些被人们看成无用的人,在人们的目光里周旋,其实又不能轻易离开。

晚饭后漫长黑夜开始的时候,只要风雨不来,人们都聚在树边,讲那些听了很多遍的故事。树默默地听着人们苦中作乐的讲述和争辩,这样能纾解白日里人们许多的困惑。好像天黑了那些苦难就消失了。树木的内心清楚这些苦难的存在。人们彼时是依靠这些树木艰难度日的。它们几乎都在生活各个角落自有一用。构树的叶子喂猪。似乎只有这种叶子让它满意;楝树的叶子拌在谷子里防虫,尽管并没有多少经年的陈粮;桑树的叶子养蚕——那是肥大的湖桑,野生的叶子瘦弱无人问津,但藏在其间的桑葚味道极好;槐花可食,但多数是北方嫁来的婆娘的吃法,村里人平素对面食都无太多兴趣;榆树性格慢吞吞的,但长成后木质坚实,可以打家具;只有水边的杨柳毫无实用,且生那种面目可憎而恼人的虫子。可柳树实在又是村庄的一种隐喻或者符号,它参与着人间疾苦的赓续传递。人殁了下葬时,要在坟边立哭丧棒,按照代际一字排开,晚辈要稍高于前人,是所谓“一代胜似一代”。这些柳树枝干日后长成了树木,寓意着一个人家的兴衰——村子里的柳树大多是这样长成的。(摘自《湖南文学》)

崔颢有诗

看着自己才写下的文题,突觉如折叠的纸,铺平了仍不熨帖,便想划掉。反复回味,犹豫再三,还是持留。“崔颢有诗”,源于诗仙李白所言:“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想当时,李白发如此感慨,一定是惊涛拍岸,心潮难平。“崔颢有诗”也是我品读崔颢后的一点感叹,为崔颢在文学史上的冷遇抱几分不平。

崔颢与历史一起隐入了烟尘,留给我们的是谜一般寂寥的背影。但在唐诗三百首里,却昂首矗立了千百年,千百年里,他始终与黄鹤楼站在一起,风雨不离。黄鹤楼不是崔颢诗歌生涯的开头,也非尾声,但绝对是其最高点。“崔颢题诗”的故事发生在黄鹤楼,我读崔颢,也是从黄鹤楼开始,将他的诗旅人生倒着读过去。

大约是唐玄宗天宝年间前期,崔颢漫游江淮,一身风尘,步履缓重,来到江夏长江边的黄鹤楼,时序已过烟雨霏霏、桃红杏白的春,也非万木萧肃、天高云淡的秋,正当夏季,天气晴朗,满眼晴川,白云悠游,草木葱茏。登楼已是日暮时分,四顾乡关难辨,只见江上烟波浩渺。问仙吊古,抚今追昔,登高怀乡,不禁愁上心头,这愁绪又化为诗情,倾注笔端。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就是后来让诗仙李白无奈搁笔,被南宋严羽盛赞为“唐人七言律诗第一”,位列唐诗三百首七言律诗榜首,与黄鹤楼同名的那首著名七律。

此时的崔颢已步入中老年。虽然进士及第很早,但二十余年宦途坎坷沉沦,“好色薄情”“好赌嗜酒”的污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尽管他诗名不小,尽管他走万里路,努力改变诗歌题材和风格,重塑自己形象,但心情并不晴朗。一路走来,他已疲累不堪,满心沧桑,回望来时路,想家了,但乡关在哪里呢?他吊古人,寻仙鹤,黄鹤却一去不复返,一个“愁”字重若千斤,于是“感慨赋诗”。

新旧唐书对崔颢生平记载极简,抑多扬少,说他“有俊才无士行”,只言口碑,不涉诗文,让人看到一个形象不佳的侧面。同时的文坛评价却不低。《旧唐书·文苑传》里,他是与王昌龄、高适、孟浩然并肩而立的,被誉为“开元天宝间文士知名者”。天宝、大历年间的书法理论家窦臮著《述书赋》,把他和王维相提并论,“时议论诗则曰王维、崔颢”,文名似乎比李白杜甫要高,这个发现让我很惊奇。还有一个殷璠编了一本诗集《河岳英灵集》,评价崔颢说:“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

黄鹤楼原是三国东吴大将黄盖起的一座戍楼,用于瞭望指挥,训练水军。自孙权从刘备手里夺得荆州,迁都武昌,又改武昌郡为江夏郡,在此建城拱卫,戍楼是城防的重要组成部分。晋唐以后,战事平息,江湖宁静,它才逐渐演变成人们游赏的登高楼阁。崔颢之前,写黄鹤楼的诗不多,最早有记载的是鲍照的《登黄鹄矶》,楼未入眼。唐朝最早是宋之问,他在《汉口宴别》,只是隔江遥看“黄鹤弄晴烟”。江南三大名楼中,黄鹤楼是最占地利的,它建在中国第一大河流长江与其第一大支流汉水汇合处,地处交通要津,人们西上巴蜀,东下淮扬,都要在此停留,会友宴别,登高怀远。崔颢题诗后,风传遐迩,黄鹤楼名声大振,后人甚至称之为“崔氏楼”,连武汉都别称为“白云黄鹤”之乡。游赏黄鹤楼更是成为文人到武昌的不二选擇。

崔颢的诗把黄鹤楼写绝了,否则不会有这么多人追捧,不光唐诗三百首,历代唐诗选家都推崇备至,这是崔颢自己想不到的。但他记得这位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李白,为其以搁笔方式“逢人说项”而心存感激,也为自己的诗难住了诗仙怀几分自得。客观地评价,用成熟的律诗标准来衡量,《黄鹤楼》对仗并不工整。但恰是其不拘协律,信手而就,天马行空,一气浑成,嘹亮上口,蕴成深远意境,才自成绝调。

再好的诗也需要宣传,尤其是名人的推介,如早几年贺知章夸誉李白是“谪仙人”,还金龟换酒,一醉方休。崔颢与李白年龄相仿,生活中并无交集,李白的朋友圈里没有他,唯有在黄鹤楼得以神交,而且是以这种尴尬方式相识。以李白的个性,虽搁笔并不心服。不能写黄鹤楼,另选题先后写了《鹦鹉洲》和《登金陵凤凰台》,依然没走出《黄鹤楼》的影子。我们把它们放到一起来读,便会觉得三首诗的写法何其相似。“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鹦鹉洲》)“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句法格调,格律气势,都如出一辙,机杼一轴。

李白这次来黄鹤楼,是旧地重游。十多年前,他在安陆许家蛰居读书,来此送孟浩然去淮扬,一首“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把对孟浩然的深情化作长江流水,也将黄鹤楼渲染得烟花空蒙。李白交游广,曾多次携友同游,或送别友人,曾《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还在春夜《送储邕之武昌》,“黄鹤西楼月,长江万里情”。甚至冒着飞雪《江夏送友人》,“雪点翠云裘,送君黄鹤楼”。李白与黄鹤楼的文缘不可谓不深,何况刚从长安赐金还山,“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盛气还在,没想到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崔颢会抢先一步,题诗楼上,而且“神来,气来,情来”,从仙说到人,从古论到今,从景写到情,意象蕴满楼。李白被诗中的宏大气象所震撼,虽然服善,仍不免气短,因而一再模拟崔颢诗的格调,还几次在诗中发泄心中不平。十多年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李白流放夜郎获赦东返,路过江夏,遇到长安时结识的好友,时任南陵县令的韦冰,写诗相赠,还耿耿于怀:“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当有人笑其狂客而讥讽时,他仍煞有介事地作诗回答:“黄鹤高楼已捶碎,黄鹤仙人无所依。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江南归。”(《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余捶碎黄鹤楼》)。由于李白心中块垒始终未消,反复为崔颢题诗背书,《黄鹤楼》诗愈加名气大涨,引人瞩目,只是此时崔颢已离世好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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