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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相恺:走上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之路

 古代小说网 2023-03-19 发布于江苏


我的中国古代小说研究兴趣始于我的父亲!

据族谱,我的曾祖父是敕赐的文林郎,祖父是儒士。父亲时代,已入民国。父亲只念过私塾,却是经史子集,无不涉猎。不敢拿他与别人相比,我清楚,我的文言文水平,直到现在,还是远不如他。当地不少人都出其名下,从他学《论语》《左传》《楚辞》等。

澧田中学

他也曾任教于联珠书院,联珠中学(澧田中学的前身),又曾就教于列宁小学(苏区时期)、禾麓小学(我记得校歌为清廷最后一届举人、我母校永新中学的创始人萧辉锦所作,中有句云"禾山迢遥禾水滔,自昔重人豪),从事的是国文教学。

我的村子紧靠禾山的主峰赤面峰——秋山。秋山之上有巨石,名梳妆台,相传大舜的二妃——娥皇、女英往湖南寻找夫君,路过秋山,曾梳妆于台前。离家不远,有二妃寺。寺为纪念大舜二妃而建。小时候常能听见钟鸣鼎震。父亲时常带我去二妃寺玩。每当祭祀之日,若无要紧之事,更是次次必去。二妃的传说,最早我就是从父亲那里听说的。

禾麓小学有两门课程很受学生欢迎,一是故事课,一是博物课(讲的是动植物),每星期一次。故事课由父亲兼任。博物课由博文老师承担。父亲讲岳母刺字,自然是为了激发学生的爱国热情。讲《羊角哀舍命全交》为的是激发学生的好友、侠义精神。记得还有一次,学校为防天花,让学生接种疫苗,父亲则讲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

永新中学

他也讲永新的传说。除上述二妃故事之外,他还讲过:离九西不远的地方,有座黄岩山。山上有妖,一到黄昏时,常常出来作怪,弄得行人惊慌莫名,但一听到寺里的钟声,妖怪便影匿逃窜。于是,有人作诗曰:“黄岩山上暮烟横,黄岩山下少人行。寄语行人莫惶恐,钟声能退老妖精。”

我们那个地方,有八月十五放“火灯”——孔明灯——的习俗。关于放孔明灯的习俗有各种各样的传说,父亲却讲了个文天祥联络聚合乡民抗元的故事。

他还讲萧樟老爷爷成名的传奇:萧樟老爷爷原本靠自己做裁缝为生,年近而立,决定读书考功名。在读书之前,预卜能否成功:决定将自己做裁缝用的烙铁,抛入池塘中,若烙铁不沉入池底,则能如愿,否则相反。祈祷完毕,他背过身,将烙铁从头顶上抛了出去,烙铁恰好落在为防人偷鱼,特意放置在池中的柴堆上,因此不沉。

禾山寺(又名甘露寺)

于是萧樟老爷爷下了决心,认真刻苦学习,终于考取进士,成了高官。做官以后,萧樟老爷爷剿灭了禾山寺淫僧(现在想来,此故事似乎是由《律条公案》卷四“淫僧类”水云寺、《醒世恒言》“王太尹火烧宝莲寺”一类故事演化而成)。等等等等。

这一切,引发了我对小说的浓厚兴趣。在禾麓小学四五年级时,我就迷上了古代小说,开始读《说岳全传》《北宋杨家将》,也读《火烧红莲寺》《剑侠奇中奇》《峨眉剑侠传》等武侠小说。

禾麓小学隔壁,原来是国民党政府永新县禾麓乡的联保所(相当于乡政府),屋的面积,与禾麓小学差不多大。解放初它成了一栋空屋。下课,尤其是课外活动时,同学常在其中打闹、戏嘻。我则常于其中看小说。

记得有一次我在学校的走廊上读《杨家将》,到四郎探母部分,学校的一位老师好奇地拍着我的肩膀问:“什么叫驸马?”我回答:“皇帝的郎利(永新话,女婿的意思)。”老师投来了诧异、赞许的目光。

有益堂刊本《说岳全传》

我读《说岳全传》是受父亲所讲岳母刺字的影响,是想探究一下这刺字前后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实际上,那时我看古小说,主要是沉迷于小说离奇的故事情节,所以看到镶嵌于小说中的诗词歌赋,没有兴趣,也完全不懂,总是跳过去不看。有不认识的字,只要不影响对故事情节的理解,也不管它,跳了过去;若有影响,则问问父亲。

现在想来,那时永新中学最大的特点也是最大的长处,就是让学生自由地、全面地发展。因此,我这种兴趣也得以延续。永新中学图书馆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教地理的留美、留日学生王永涵老师(他是罗隆基的表兄弟,因之受了牵连)成了我的好老师。郭沫若的《童年》;巴金的《家》《春》《秋》;茅盾的《子夜》《霜叶红于二月花》,还有叶永蓁的《小小十年》以及《东周列国志》等等等等,就是那时读的。在图书馆中,我也初识了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萧洛霍夫、马克吐温、司汤达……。

禾水东关潭浮桥的下游,有一个沙洲。沙洲中有一片李树。每到阴历二月,李树花开,晶莹洁白,煞是好看。念初中时,我们班曾在洲上李树下的荒野中,召开学习经验交流会,我介绍的便是《东周列国志》与学习春秋战国史的关系。

《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

还记得有一次,学校搞了一个旧书展览,我趁值班的机会,又看了不少中国古代小说。有一部《吕纯阳三戏白牡丹》,我在编《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时,于各地访书,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它,在一篇文章中,我还特别提到了此事。

中学时代,受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思想的影响,我准备考的是第一类(当时,高考分三类:数理为第一类;医农为第二类;文史为第三类),并且想做个勘探队员,为祖国寻找宝藏。可因为身体的原因,我连高考的资格也没有,只好到我大哥工作的淮阴治病、养病,同时谋求生存——在淮阴的中学里面,做一个代课教师,每月工资25元。因为存着进入高等学府的奢望,我一直没有转正,这样直到文革结束,我也过了而立之年,才成了正式教师。

我先教的是初中数学。虽然教的是数学,为了排解情绪,却常读唐诗、宋词。

《中国诗学大纲》

一部民国间出版的《诗学大纲》常抱在手中。不过我特别喜欢的还是婉约派的宋词,《李璟李煜词》《漱玉词》成了我常常阅读的著作。在豪放派的唐诗、宋词中,我则特喜欢抒发愁绪的作品。比如李白的“将进酒”、苏轼的“明月几时有”……。然而,愁绪绵绵无尽期,除了备课、上课、和同学在一起的时侯,会暂时抛却愁怀,我一直沉浸在愁海之中。

领导见我喜欢诗词,也常和语文老师交流这方面的知识,以为我文学水平不错,开始让我教语文了。

自学数理化实在太难,故而改学文科,成了徐州师院中文科的函授生。南师大吴调公先生的《中国文学》、徐州师院廖序东先生的《现代汉语》等成了我的经常读物。淮阴教育学院函授部的晏嗣平等成了我的好老师。

边自学,边思考一些问题,并且记录了下来,集结成了一些文稿。这大约就是我“研究”的开始。

《古代汉语》

记得我写过一篇小文,登在淮阴教研室办的油印刊物上,对王力教授所作《古代汉语》中“其字只能作物主代词”的说法,提出异议,指出中学课本中,有不少“其”字作人称代词的例子。教研室的某同志大加赞扬,要大家边研究边学习。

我还大胆妄为地对郭沫若先生的《李白与杜甫》提出异议,认为这样扬李抑杜不合适。特别对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卷我屋上三重茅”一语,说杜甫的茅屋还盖有“三重”茅,可见生活相当富裕的意见很不赞同。我还曾把这篇文章投给某刊物,大约因为不合格,没有被采用。

在这段时间里,在学问的大海中,我正如一叶漫无目标的孤舟,游移不定,飘荡着行进。

好友欧阳健因为日记问题,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坐牢后释放,需要平反。江苏省委宣传部派人到淮阴调查,找我了解情况。我如实汇报了我的看法,认为这是一个应该平反的冤案。

记得那次谈话,我曾举一个例子:欧阳日记认为“不是英雄(毛泽东)造时势,而是时势造英雄(毛泽东)”,由此认定他贬低毛主席,甚至反对毛主席,就显然牵强。


《水浒传鉴赏辞典》

欧阳平反后到淮阴一中找我。当时社会上正出现一股对评水浒运动反拨的热潮。两人闲谈时,他提出,可以研究研究《水浒传》。我很佩服欧阳,他确有见地。而这也勾起了我对父亲当年讲述传奇故事的回忆,勾起了我上中小学时迷恋小说的回忆,明确了我今后努力的方向。我感谢欧阳兄,这份情义,我永远铭记于心。

于是,我们根据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所言:“三侠五义为市井细民写心,乃似较有水浒余韵,然亦仅其外貌,而非精神”一语提出,《水浒》确非传统所说的描写农民起义的作品,而是描写侠义英雄的“为市井细民写心”的一部小说。这就是后来人们总结《水浒传》主题研究时所说的“为市井细民写心说”。

后来欧阳通过考试,进入了江苏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我因为此前曾经考研,由于外语不过关,没有被录取,不敢再考,还在淮阴青浦中学任副校长。

《水浒新议》

工作之余,我仍然进行古小说研究。与欧阳一起,着成《水浒新议》一书,交给了重庆人民出版社(1983年正式出版)。

1982年4月间,在兴化、大丰召开了“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座谈会”。与会的有张志岳、朱一玄、范宁、刘操南、何满子、刘冬、张啸虎、袁世硕、李灵年、王俊年、卢兴基、张惠仁、章培恒、王立兴、马蹄疾(以年龄为序)等,自然还有欧阳健先生。我是应兴化县政府之邀参会的唯一一个学术殿堂之外的人员。会议一共五天。

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他们看施耐庵墓碑时的仔细、看各种有关文物资料时的认真、研讨时的谨严态度,无不深深地感染着我,时至今日,仍然历历在目。我这一辈子参加的各种研讨、考察会很不少,可以说,这是迄今为止,我所参加过的一次最为认真严谨的会议。作为一个学术殿堂之外的小辈,会上我只是默默地听着,一言未发。

施耐庵墓

同年8月间,淮安连云港两地,举办“首届全国《西游记》研讨会”。我收到了会议主办方的正式邀请。在大会上,我发表了《唯有源头活水来——西游记孙悟空形象探本》(后来公开发表在《贵州文史丛刊上》)一文,对胡适等先生的孙悟空形象“外来说”提出了异议。在这次会上,我又认识了陈新、苏兴、杜维沫、吴志达、郑云波、吴圣昔、胡小伟、王丽娜、李时人等先生。两次会议我认识的许多学术界同仁,以后都成了我很好的师友。

由于欧阳健的推荐,并取得时任文学所负责人刘冬、刘洛先生的同意,1984年我被借调进江苏社科院文学所(淮阴组织部不放,把我调到淮阴教育学院,只好借调)负责《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的编纂工作。

《中国古代小说考论编》

后来,刘洛所长又和欧阳带着时任社科院党委书记徐若通的亲笔信 (当时的淮阴组织部长曾是他的下级)到淮阴组织部去协调我的调动工作,我终于被调进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走上了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道路,成了专职研究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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