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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仁原配夫人李秀文回忆家国往事(8)——回返桂林

 兰州家长 2023-03-22 发布于甘肃

三弟和四弟

不但幼邻的志愿和事业使德邻大失所望,就是他的两个弟弟,也同样令他失望。三、四两弟原本都聪明好学。当我到香港时,德邻本安排这两个弟弟去法国留学,因三弟倾向俄国文学,志愿到俄国留学,其时三弟媳韦志端亦要求同去,德邻同意了。谁知三弟留俄回国后,终日唉声叹气,白天睡眠,饭也懒得起来吃,及至夜间又睡不着。德邻为他谋职,他既不愿入仕途,又不愿执教,从此荒废事业。弟媳因与三弟志趣不同,意见分歧,眼见三弟不能成材,遂与三弟分道扬镳。

以后,三弟续娶我同村龙家翰林公之女,精神才逐渐振作起来,开始外出做事。我在广州住下以后,他夫妻亦来到广州,租住东山启明二马路。三弟在广东省某机关任职。生活事业正有转机,谁知身染急病,初时脸色发黄,说是急性黄疸。在当时来说是比较难治的,到香港求医,亦不奏效,时已周身发黄,只好取道梧州、平乐回家乡养病。在平乐旅舍病危,送到医院,医生束手无策。时德明大伯和褚家二姑丈请了一位名医一同赶到平乐,连夜坐救护车直奔桂林,半夜二时到达荔浦,已回生无术,遂客死荔浦,终年不到四十岁。德邻接到电报,立即急电嘱千万不要给母亲知道,只好在桂林治丧。龙氏弟媳婚后还不曾生男育女,年仅三十多岁,就做了寡妇。听说她至今还在,怕都有八十出头了。可惜我归国多年,尚未见过一面。

四弟在三弟留俄的同时,亦去法国留学,回来后一事无成,且他为人不知洁身自爱,花天酒地,终日玩乐,染上恶疾,从此萎靡不振。病毒日深,与四弟媳来广州住院医病,四弟妇住在我家。但因病毒已至后期,人力不能挽回,亦殁于桂林,时年仅三十五岁。

三、四两弟先后病死( 四弟先殁四十天 ),一家都受到极大的震动,其两人的棺木,四弟用的是母亲的棺木,三弟则用上屋伯母的棺木,这真是人间最悲痛之事。慢慢地婆婆也知道了,虽然她很伤心,但却不是伤心恸哭,而是慨叹自己对儿子不能善于教育,使其勇于进取耻于求人,以致他们在兄长高官之后,逐渐滋长依赖思想,误了他们的一生。所以,婆婆常说贫穷未始不是福,富贵也绝非没有祸。婆婆为人是独具慧眼的。我的一生,受到她的潜移默化,逐渐形成宽宏大量,少去计较个人的恩怨得失的品性。

羊角山之游

一九三七年十月,我送幼邻出国后,抗日烽火遍及全国,各大城市已不能安居,不少达官贵人都纷纷离开广州。德邻决定让我先回桂林,桂林遍布天然的防空洞。我离乡六年,思母心切,也归心似箭。跟我在广州读书的一群少儿,都已相继长大,各家父母亦多次敦促其子女回到身边,以便随时照应。我们一行多人遂分头乘车回去。

我与嘉球的未婚妻,以及一个外甥、一个侄儿同乘我的卧车,路经柳州,下榻乐群社。那时我的侄子嘉球在柳州羊角山广西农业试验场工作,知我们一行到此,忙赶来相见,并邀我们到羊角山参观。说是那儿风景很好,加之有四时鲜果,到此一游,大可以赏心悦目。

羊角山坐落在柳州西郊约十里,我们车行不远,已是一片郁郁葱葱,公路两旁,一排排小叶灰桉散发出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顿觉头脑清爽,耳目一新。我忙说:“吴贵,快把车停下,步行看风景吧!”

步行不久,眼前便是一大片果树林。其中有沙田柚、新会橙、温州蜜柑等,都已果实累累,只是还未成熟。此外还有桃、李、梨等各种果树,可惜果事已了。嘉球说我们到迟了一步,如今可以尝到的只有西瓜和葡萄。

在这连亘数十亩地的果树中,相隔不远即有一两间竹篱茅舍,以及三两头牛羊,相映成趣。这景色不禁使我想到家乡的田野,怎么这里大似农村呢?我问嘉球:“你们这儿是干什么的呀,你也做农夫吗,也拿锄头,岂不是大学毕业还要种田跟牛屁股?”嘉球笑了,说:“我学的是农,做的工与农夫差不多,一年四季就是专门栽培侍弄果树。这些果树结果多不多,味道好不好,全靠我们和工人一起努力,你以为读了书就不用拿锄头吗?我们照样拿锄头的呢!”

回想当年他从上海回来,德邻见他身体健壮,认为他学航空最好,叫他投考空军。幸好他对空军没兴趣,才到广西大学学农,如今看来,似乎还是在地面上工作好一些。

说话间,走尽了果林,便是葡萄地。那一排排像篱笆一样的葡萄架,已挂满沉甸甸的熟透了的葡萄。正有人用剪子采收。这一串串晶莹清澈,青翠欲滴的葡萄,在广州不说吃不上,见也少见,在香港我也只吃过三数次。因为贵得出奇,不是一般人家吃得起的,我则舍不得花那个钱。想不到这里竟然遍地皆是,简直叫人看呆了。一位采收工人给我送来一小筐,说是难得你老人家看见收果,此时吃味道特别不同,就尝个鲜吧!我真也觉得馋涎欲滴了,连忙道谢,叫嘉球付钱,几个人便大吃起来。这葡萄的鲜美无与伦比,在香港买的既没这个新鲜,也没这般清香和多汁,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地里尝鲜葡萄,这风味至今还不曾忘记。直到抗日胜利后,嘉球调回桂林工作,与我同住桂花街( 即今叠彩路1号 ),他亲手栽了一棚架水晶葡萄,我可以在自家庭院亲手采摘,那是另一番滋味啦。

正边行边吃,已到宿舍前面。在一片绿树掩映中,有两幢西式楼房,一幢是宿舍,一幢是办公楼。门前种的白兰树香气袭人,左右各有专工修剪的冬青绿篱,还有几处花圃,虽不大,但其中繁花似锦,芬芳馥郁,蜂蝶成群,特别是花圃中间的凤眼草,珍贵罕见,还有那绛红色的铁树,虽说难得开花,但别具风格。这里仿佛是以花为主,果树在这里是看不到了。

几株白兰,还有几株凤凰,足够浓阴蔽地。其时正是末伏天,但是到此暑气全消,若不是几声蝉鸣,真忘记这是夏日炎炎呢。

进入宿舍大楼,一派宁静,大概是上工时候吧,静悄悄的。入到嘉球住房,只见窗外树影婆娑,清风徐来,我已来不及细看,便落在一张藤椅上,休息一会,酣然入梦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耳边只听得脚步声、人语声,睁眼看是嘉球和两个工人正送西瓜进来。我说,怕是吃晚饭了吧?大家都笑了,此时正午还不到。

吃西瓜也是一次难得的享受。我看看送来的一大筐西瓜,其中各种形状并不一样。嘉球说这些瓜各有各的色、香、味,都是引进外国种子试验的。我们每种瓜都尝到了( 有日本的太和瓜,有台湾的马铃瓜、武鸣的大红瓜……),有的味清,有的味醇,有的色黄,有的色红……这样的口福,我是只有这一次了。这地方风景优美,令人心旷神怡,暑气全消,若不是要赶着回桂林与德邻见面,我真愿意小憩几天才走。

回返桂林

当天下午,嘉球及他未婚妻与我同到乐群社住一宿。翌日,我们一齐回桂林。他是要让祖母( 我的母亲 )亲眼看看将要过门的孙媳妇,因为我母亲最疼爱嘉球,也最担心他的婚事,怕讨来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女人,一世不得安然,她一定要亲眼看过才放心。

这次回桂林,自己已有一所像样的房子了,在外十多年,都是客居,总打算有一天要回桂林安居的,因此早托玉森叔祖( 亦称八公 )买下一间面积颇大的老式房子,一共为五进三开间,在我回来之前,已将后进建成两层楼房。我回到新居,看见屋中设备一应俱全,我大哥已从乡下来住下,等着我们了。

此时的桂林,与我初来乍到时已经大不相同。电灯、自来水全都有了。记得我们住大公馆时还是点煤油灯,雇人挑河水吃,一毛钱五担,还要下河洗衣服。那时我觉得城里除了天天可以吃到鱼肉之外,哪样也不比乡下好。所以每次路过,只住三五天,从不多逗留。

我们刚住下三四天,德邻也赶回来了。这时德明大伯、德辅八哥、玉森叔公等各亲,都聚集在大公馆,为德邻接风洗尘。一时亲戚云集,盛况空前。我偕同嘉球及其未婚妻到来时,各亲正在等候入席。德邻也离座相见,知嘉球带了未婚妻来,遂问此女何处人氏,八公代答是桂平县谭翔云公之四女。德邻与翔云公曾经在桂平相识,是留日同盟会会员。他对这门亲事表示满意,连声说不错不错。

这次家宴是最热闹的一次了,共有八席。虽不是什么喜庆事,但难得德邻回来一次,因此,大家也当作喜事一桩,预祝德邻抗日出师胜利。

第二天一早,德邻到义学巷新居,那时我宿酒未醒,正睡眼矇眬,耳边听得车子声响,随后听田嫂说话声:“总司令早啊!大夫人还未起床哩,要不要我去喊醒她?”跟着听德邻说:“莫喊,莫喊,让她多睡一会,昨晚她喝酒多了点,起早她会头晕的。”

我连忙起来梳洗,到院子只见德邻正在看金鱼呢,他聚精会神地把那团鸡蛋面捏碎,撒在水中,看那十多尾金鱼争上水面,喋喋吞食,竟然不知我已来到身边。

我不禁好笑:“大清早过来做什么,难得有几天休假。”他回头看我,笑说:“做军人的起早惯了,没福睡懒觉,怎比得你!看你样子,酒还未醒得透吧?”我未答话,他随着又说开了:“哦,这屋子很不错嘛,谁规划的?这假山、金鱼池,还种下了夹竹桃、湘妃竹,够雅致的了!屋子设计还不怎么样,但在桂林是不多见的,比起大公馆那古老大屋好多啦。听说德明要起一间大楼做生意,是不是?等几时我才能过这清闲日子,倒是你有福气啊!”随后,楼上楼下到处观看一番。

这屋子,楼上一间客厅,可坐二三十人,一间大卧室我住,三间小卧室,大哥住一间,嘉球住一间,未婚侄媳住一间。楼下左面一间大厅,右边两间住房,大厅后面一小房。当时只有田嫂一人住楼下,后来月波侄女、刘家四姑、褚家二姑的女儿上城读书,都住这里。松林五弟留学时娶了一位德国太太,回来也住过此屋。抗战期间,这屋子还真热闹呢。

德邻在楼上客厅坐下吃茶,闲话家常,谈到幼邻在美国读书,德邻叫我只管放心,一切费用由他负责汇寄,叮嘱我要按月写信,不可间断,这是最要紧的事。随后交了一笔钱给我,说是今后他在抗日前线,不知何日才能重返家园,嘱我把钱留着,以防不时之需。生活费每月仍由省府支给。……话还未完,各亲友知德邻在此,便又陆续到来聚会,多半是昨天不曾在大公馆见面的女亲。我问德邻:“要弄饭吃么?”他说:“人太多,聚会一下就好了,饭不吃也罢。”大家谈话半个时辰,陆续辞退,只玉森叔公留下扯家常。

玉森叔公是族中最老一辈,为人主持公道,深得公公倚重,德邻对他也格外尊重,凡事多与他商量。公公在上海临终时交了一万银元,托八公务必交到我手上。八公随柩回到家乡治丧,事后同婆婆商量,此款如何发落,婆婆说:“这笔钱应该交给九嫂,德邻带老郭在外,九嫂独自守个儿子,如今幼邻出国,要用很多钱,再说,这是幼邻爷爷的遗愿,不用商量什么了,只有九嫂应该收受。”因此我手头上才有了这笔在当时来说算“巨款”的钱。有了这笔钱,我才得以在桂林陆续置下一些房产。

八公提说到买房子的前前后后,德邻说:“其实房子也不必多买,多了反而麻烦。不过,再起一间西式的,等幼邻他日回来住也是好的。”八公说:“其实,德邻你也应该有间私邸才好,地位不小了,每次回到桂林,都借住别人的房子,总不大好吧?自己没一间像样的私邸怎么待客、应酬呢,大公馆这地方实在破旧不堪了。何况那是如玺( 我的公公 )置下的,不算你个人所有嘛!”德邻笑笑说:“哈!我这辈子四海为家,到哪里都没置过房子,还不是照样有地方住,我还不曾想过要在哪里起房子呢。

这次回来,系筹划全省动员抗战,一有头绪,当即北上抗日。在此抗战时期,更顾不得许多,等赶走敌人,国家安定,那时再说吧,说不定我会解甲归田做农民呢!一辈子在外,老家还是在农村好嘛。”八公说:“头的房子,倒是造得相当气派,只是中间一溜新屋却空下来,大家不想搬出来住,你母亲守着老屋不愿搬,七嫂、十五嫂、十七嫂等都不想搬,这一溜新屋就拿来养鸽子。人走过,鸽子咕咕咕的,既冷落,又吓人,明天你回去看就知道了。看来还是你出声请你母亲带同大家搬出新房子住,把老房木楼修一修才是道理。”德邻点头说:“母亲不曾上来,我是必须回去的。”

省亲(1)

翌日,德邻偕同德明大伯、德辅八哥、八公等一行,回头老家省亲。我们女的有我、二姑、四姑、五姑、十五嫂、十七嫂等多人随行。我看过婆婆,要回村头看我母亲。

我婆婆刘太夫人,年轻时饱经生活窘境,中年以后,才算得享儿福。她生性豁达恬淡一如既往,虽已不用她操劳家计,但她富贵不忘贫穷时,除雇一两个长工外,家中劳作,必躬亲带领我大姆,或多或少,尽力而为。其时家中大小事务,都交给大伯大姆经管,大姆为人,勤劳是本色,婆婆则勉励各人要勤俭持家,富贵不骄,贫穷不馁,如今德邻发迹,更不可为富不仁,李家一向积善,此时更须广施德行。故五乡四邻,更多受益。

德邻回家省亲,与婆婆母子相见,至为愉快。德邻视察一下老家的新规模,亦颇有空屋太多之感,经他建议,与其空着,不如给长工住下。用新屋养鸽,实在是个极大的浪费,屋子损失也大。对婆婆不愿搬出居住,并不进言。而大姆及弟妇等,当然应当跟随婆婆在一起的,就是我,以后来往城乡之间,也是居于老屋楼房。大家都不愿离开老屋,也不知何故。

第二天,婆婆吩咐去上祖坟。德邻在公公坟前伫立良久,神情黯然,婆婆反而温言相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你父亲总算亲眼看到你成得人物,也享了几年清福,这就不枉他对你的教育与勉励了。”德邻说他一生在戎马中度过,对父母则责未略尽,先父又过早弃养,心中难免有愧。但愿大哥多多承欢母亲。

婆婆知德邻这次回乡不能久留,并无多言挽留,只说:“做了军人,身不由己,何况身为长官,更应作表率。”德邻连声称是,刚才的不快,一扫而光。

翌日上午,德邻与我同回娘家看望母亲。顺便接她上桂林,享几日清福,也好看看未过门的孙媳妇。我们一行,回到家中,只见母亲倚门而坐,眼巴巴地在张望。

我母亲年已古稀,一生劳累,早已弯腰弓背,身体比我婆婆差多了。回想我出嫁时,母亲已然憔悴不堪,我在广州客居,也曾接她去住过,一心让她安逸安逸,但她总惦着家乡,说是放心不下,城里住不惯……我也奈何不得。

这次回来,我见母亲更憔悴了,腰背佝偻,步履艰难,目光呆滞,禁不住一阵心酸。幸而母亲知道嘉球带了未婚妻到桂林,遂二话不说,回身入房,说是打点衣服,要跟我们进城看未过门的孙媳妇去。

随着母亲入屋,似乎觉得少了点什么。往时入屋,总看见我嫂嫂的身影在忙来忙去,如今却见不着了。她是两年前去世的,听说是害了个不治之症,足足卧床两年,受尽折磨才死去。有人说她在生时,对婆婆小姑刻薄,故该得此病。当时我也颇以为然,及后一想,又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我嫂嫂为人器量是小,讲话也刻薄些,但她有话总是说在明处,从不使心计,不挑唆我们兄妹不和,我大哥对我们姐妹始终是爱护的。

再说,一家重活,都落在她身上,又岂能没有些怨气?说些气话是在所难免的。我出嫁之后,跟婆婆相处几年,颇受到婆婆的家教陶冶。婆婆常说:“为人处世除了多做好事,还要有宽宏大量之胸怀,不计人之短,但要记人之长,将人之长,度己之短,这样就不会惹是生非,引起争端,以至于家庭失和,邻里不安了。”婆婆秉性宽厚,从不与人计较利害得失,宁可自己吃点亏,也不愿意损害他人。也从不与人口角,轻启事端,因此家中安然,邻里和睦。我在婆婆跟前,相处日久,耳濡目染,觉得自己年轻时跟嫂嫂赌气斗嘴,多有不对。实在也是我从小心高气傲不服输,听不得半句气头话,而不是嫂嫂有甚厌恶我。自己总想有朝一日,能与嫂嫂好好地谈谈心,赔个不是,谁知她已过早辞世,如今归来,但见屋在人亡,嫂嫂音容宛在,而我的歉疚已无法再以弥补了!

省亲(2)

我和大哥谈说到嫂嫂之死,大家正自唏嘘,忽见德邻在院子里与启明弟说话,想起今天应该高兴才是,连忙走拢去一同看启明弟卸马。他刚赶圩回来,那马热得直喘气。

德邻最爱马,站在一旁教我弟如何驭马、养马,还要爱护马,说那马鞍太硬不行,底下一定要垫块棉毡,以免擦伤马背,还说:“我送你一副马鞍吧,怎么样?”我弟当然欢喜不尽,连声答应。

这时,一位身体结实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大哥忙招呼说:“这是去年续娶的继室,因见家下乏人料理,也是迫不得已。”我心想大哥也忒小心了,娶个继室还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家中是应该有个当家的嘛!

这新嫂子是外地人,挺大方的。前来和我们一一见过,然后请大家到堂屋坐。走进堂屋,只见已摆好桌子,准备吃饭。仍然是方桌子,四面一式长条板凳。我笑说:“小心啊!谁不要跌倒才好!”原来农村吃饭还是老规矩,八人坐一桌,两人共坐一条长板凳,那长板凳长而窄,谁要是站起来,就得招呼同坐的坐好,否则可会有一人起来,一人跌倒的笑话。经我提说,大嫂赶忙把家里唯一的一把木椅子端出来,请德邻坐。德邻笑笑:“别听她说,坐惯了的,谁也不会跌倒。我和启明合坐吧!来呀!启明。”

启明问:“喝什么酒?买的桂林三花呢,还是家中的甜酒?”德邻说:“天气热,不喝酒了。这几天喝得太多,嗓子都发燥了。再说还要赶路呢!哦!怎么弄这样多菜呀!又不是做客。”

桌子上摆的的确比较丰盛,菜色也新鲜。这是章氏嫂嫂的好手艺。一大海碗炖母鸡,一大盘五柳鱼,一大盘炒田鸡,一碟五彩皮蛋,一碟炒花生米,还有一大海碗金针粉丝汤。这些菜,在城里不稀奇,在乡里是很费一番张罗的。好在都不是油腻东西,特别是炒田鸡,又辣又嫩又鲜,德邻连连称赞说:“好呀!这是难得吃到的,城里酒席上都没有这一味。是启明去弄来的吧?”启明说:“是昨晚知道你们回来,才赶去田里弄了一小篓,你爱吃,余下的就带上桂林去吃吧。”我说:“桂林也有卖的,只不过酒席上不兴这一味。我家田嫂炒得也挺不错的。”

说起田嫂,她是我的一个得力的用人。她是渡头乡人,因为与丈夫不和,出来帮我。做事手脚麻利,大小家务都理得妥帖,也弄得一手好菜。家中常常十多人吃饭,田嫂也可以不慌不忙地弄出菜来。大家都说我有福气,总请得这么能干的用人。只是她不识字,但是记性特别好。她是在大嫂死后我还在广州时就来跟我的,直到一九五二年我去古巴,她不能跟我,才不得已留在香港。一九七三年我从美国归来,她在香港又忙着回来,要跟我住一块,说是一辈子要跟着我。只是她年事已高,我不忍再令她操劳了。她前年死在香港,死时还念念不忘说,一生多亏我提挈她,没有大夫人便没有她田嫂。死后也要傍着大夫人,要把她的骨灰送回老家。我真后悔,不该让她再去香港,致使她不能了其宿愿,死了要陪在我的坟边。啊!想起田嫂,使我感到恻然不忍。

边吃饭边说笑,这次是德邻在我家吃得最愉快的一餐,也是他和我同回娘家的最后一次,以后,他再没有机会与我同回娘家吃饭了。

席间,德邻对母亲说:“妈!你老人家和我们一起到桂林好不好?也该去享享福了。这次秀文在桂林住定下来,你们母女见面容易,随时都可以来去,只要敌人不来空袭,住在桂林是蛮舒服的哩!”母亲说:“好!好!就怕你们没有禾草垫床,那是再好我也住不惯。”大家不禁哄然大笑。

原来我们农村,很少有用棉胎做床褥的。每年入冬,家家户户便把禾草打点干净,铺在床上,既暖和,又松软,比之睡弹簧床垫还要舒服,只是要常常更换。那时连我回到乡下,也要在床上铺上几把干净的禾草。桂林也兴禾草做褥,但不同于乡下,是用禾草编成垫子,俗叫草帘子。使用方便,但睡起来就没那么软和,得加一张棉胎在上面。桂林人很喜欢用草帘子做床垫。直到我从国外归来,听说还有卖。因我的床铺已由政府安排妥当,一张厚厚的弹簧床垫,几乎有四张草帘子厚,这就再不用那草帘子了。不过每到冬天,我都还会想起它的好处。

谈谈笑笑,不觉日已偏西。德邻时间有限,不能在家多留,遂别过哥嫂弟弟,与母亲一同步行回到头。

婆婆知我母亲同行到来,早已在家摆好酒菜。这一席酒菜,既是款待亲家,也是为儿子饯行。

久别重逢,婆婆固然欢喜,但小聚又离,她亦处之泰然。临行,德邻尚觉依依惜别,婆婆却无甚恋色,只叮嘱儿子以国事为重,不必挂念家中老母,说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身为大将,只望你多打胜仗,赶走鬼子,我就欢喜不尽了。”大家遂高高兴兴,道别上车。回到桂林,已经是万家灯火。

车到义学巷我家,嘉球和谭姑娘早在门外等候。母亲入屋坐定,即一把拉住谭姑娘的手左瞧右瞧,使谭姑娘十分不好意思。半天母亲对我说:“好是好,人也秀气,就是单薄些,手脚瘦小,不像个有福气的。就怕没生养,我家人丁少,若是不能生养,可不行啊!”这些是用乡里土话说的,那谭姑娘听不懂,否则,人家真不知有多难为情。

可怜的母亲,一直为家中人丁不旺,巴望要看嘉球成家,多抱几个重孙,她要亲眼见到重孙出世,四世同堂,才觉心满意足。

她担心谭姑娘没生养,谁知结婚后,一连生了几个小孩。怀头一个孩子时,母亲尚然在世,她知道快要抱重孙了,高兴得眉开眼笑,连说祖宗有灵!吩咐家中多多养鸡,要叫孙媳妇回家生小孩,让她亲自抱抱重孙子。并拿出两条旧裤子拆洗干净,说是给小孩做抱裙,招吉利。

可惜,重孙出世,她却见不着了。那时日本飞机已到我省各城市轰炸。嘉球因公出差到三江、龙胜、河池、南丹等地做农业指导,顾不上送妻子回家。母亲得知外面不太平,又忧又急,禁不住老病复发,等不到亲眼看看重孙,便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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