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达诗词意境之路: 从生发感怀到妙悟妙得 刘绪恒 不管是诗词鉴赏,还是探讨诗词作品的创作体会,诗词的意境总是一个不可以或缺的话题。 意境是中国美学和艺术理论特有的用语,在西方哲学家、美学家或艺术家的著述中,无论是苏格拉底所说的“极美的整体”,无论是康德所说的“灌注生气”的神圣精神,还是黑格尔所说的“意蕴”(康德、歌德都有论及),虽然存在相似之处,却都无法与意境相对应。 中国古代美学对于意境的较为详尽的论述应该是始于唐代,唐以前的表述则往往含混不清或者语焉不详。 唐代诗人王昌龄在总结自己此前作诗经验时,提出了诗的“三境”说。他认为: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物境一,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情境二,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意境三,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王昌龄《诗格》) 明代文人、著名藏书家朱承爵也在他的著述《存余堂诗话》里论及意境,认为“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 清代中叶文人、诗论家潘德舆在评论《诗经》时所说的一段话更值得注意。他认为《诗经》里的体制音节后人不能学也不必学,但是对于《诗经》里各篇的“神理”、“意境”,却不可不学。(潘德舆《养一斋诗话》) 如果把上面三段论述合于一体加以思索,我们也许更容易得出有关意境的整体概念。首先,诗词作品中的意境是创作过程中高于物境(心境)与情境的终极之境;其次,意境是体现作诗之妙的,贯彻并融化于诗中又超脱于形式之外的“真味”;其三,意境与神理互通,只有完整地读完了整篇诗词作品才能真正领会得到。 那么,诗词的意境是如何实现的呢? 我想,通常会经历生发感怀,获得独到的感想,并且最终聚意为象、移情入境这样三个阶段。 先说感怀。 诗人的创作缘起于生活中的感怀和感悟,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就含有这个意思。 解道澄江净如练, 令人长忆谢玄晖。 ——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那是诗人登楼望月,想起谢灵运的诗句中的意境,从而生发的感怀。 梦得池塘生青草, 使我长价登楼诗。 别后遥传临海作, 可见羊何共和之。 ——李白《赠从弟》 看来,诗人一定是是从梦中获得了许多感悟。 庾信平生最萧瑟, 暮年诗赋动江关。 ——杜甫《咏怀古迹》 杜甫游江陵时,想起古人曾经处境凄凉地居住在这里,不禁触景生情,诗兴由此而发。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念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绅《悯农其二》 不难看出,诗人李坤的内心显然是被农民夏日里劳动的场景深深地触动了。 与生发感怀与感悟,继而触发诗兴几乎同时进行的,是诗人对尚未见雏形的作品的构思与立意,尽管最初的立意不一定很完美。 我们一定都记得杜甫的一首著名诗篇的开头: 八月秋高风怒号, 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度江洒江郊, 高者挂罥长林梢……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其实,提笔伊始,诗人几乎已经踌躇满志地完成了诗作品的初步立意。 ……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 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于是,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几经斟酌,随即呼之欲出了。 再说“独到”。 一般的感想并不能促使诗词的诞生,只有当生活中的感怀和感悟非常强烈,挥之不去,欲罢不能,足以引起内心的情感波澜,并且催生各种想象与联想,同时又确信这种感受是自己所独有的时候,才会点燃诗人创作的激情。 明代学者李贽曾经对创作的起始过程做过很细致的描述: “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后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可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乃至于“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 李贽《焚书》) 从初具创作欲望,到最终成就诗词作品的意境,这一个过程看似简单,其实却极其复杂,甚至复杂到难以用言语来清楚地表达。 唐代诗人贾岛的成功在于勤思苦吟,从他的诗句里就可以体味他的勤苦。例如: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贾岛《送无可上人》 立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 ——贾岛《朝饥》 还有更为著名的诗句: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贾岛《题李凝幽居》 每篇作品里的佳句都是诗人苦吟与反复推敲的成果。有些诗句甚至可以看作诗人自己创作生涯的真实写照。 韩愈对孟郊、贾岛都很推崇,曾写过这样一首诗: 孟郊死葬北邙山, 日月风云顿觉闲。 天恐文章中断绝, 又生贾岛在人间。 ——韩愈《赠贾岛》 由此可见贾岛在同代诗人中的影响力。 诗仙李白的创作据说与饮酒脱不了干系: 李白斗酒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杜甫《醉中八仙歌》 再请看宋代柳永的一首词作品: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柳永《夜半乐》 这首词将自己乘兴出游、生发羁旅愁绪,继而悔意与别绪难抑,直至情不自禁地高声吟咏的全过程,抒写得淋漓尽致。 其实,通常所谓的推敲,就是诗人在苦苦地追寻内心感想及其意象思维的独到性,以期获得更为理想的个性化的光辉。 每一个诗词创作者对创作过程的体验一定是各不相同的。我认为,可以将创作最重要的阶段简单地归纳为聚意为象(这里的象即意象)和移情入境(这里的境即情境),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形象思维的重要阶段。然后,才有可能在谋篇布局和反复斟酌的基础上向理想中的诗词意境升华。 南宋词人、诗论家葛立方论唐诗云: 竹未尝香也,而杜子美云:雨洗娟娟静,风吹细细香。雪未尝香也,而李太白云: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葛立方《韵语阳秋》) 这些都是聚意为象和移情入境的结果。 但是,上述的情境又并非是最终的意境,还必须有一系列的组合、深化和升华的过程。 以陶渊明的著名诗篇为例: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嘉,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陶渊明《饮酒 其五》 这里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物镜(其实也是一种心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是情境。唯有当你读到“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时,回味全诗,才会真味全出,神理全出,意境全出。 近代学者王国维看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两句就以为领会了陶诗境界,此大谬也。 由此可见,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所说的“境界”大部分都只是“情境”(有人或称之为“诗境”)而并非意境。 秦观词中“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两句,王国维说它“最为凄婉”,这是对的。但也只是情境而非意境。 秦观的这首《踏莎行》词是遭到贬谪后赴郴州时在旅店所写。词中抒写了作者流徙僻远之地的凄苦失望之情和思念家乡的怅惘之情。作品的意境是贯穿和渗透于整个作品之中的。相比较王国维例举的两句,我觉得,倒是开头三句里的 “失”、“迷”、“无”三个否定词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表现了一个屡遭贬谪的失意者的怅惘之情和对前途的渺茫之感。而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结尾,更具有统领全局的意义。 诗词中的物镜(心境)和情境是显在的,而意境却不然,它可以是显在的,但更多的却是始终处于潜藏状态,或只是隐隐约约地呈现着。它常常会“躲藏”在情境后面,鉴赏者须细细品味才能深谙其意境。 例如南宋诗人范成大的这首诗: 州桥南北是天街, 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 几时真有六军来。 ——范成大《州桥》 州桥与天街都在汴梁(今天的开封),诗人受命出使金国,路过此地,便将他的见闻与想象中的情景写成了诗。诗的首句是物镜,后三句为情境。 意境何在? 就藏在诗句“几时真有六军来”的背后。一个“真”字,颇为辛辣地点出了北方民众对南宋朝廷的疑惑、失望甚至绝望。其实这正是作者自己的悲愤、苦涩而又无奈的心声。看似写实,实则意在弦外,于隐忍之中暗含悲苦与深沉。意境存矣。 意境呈现,并且最终为创作者与鉴赏者所捕获,是吟读整首诗词后的一种妙悟妙得,它只属于彼岸世界。 古往今来,无数创作者为了达到所预想的诗词意境都是花费了很多心血的。鉴赏者要想领略作品的意境,也应该更加细致入微地深入其“境”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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