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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烟雨任平生 | 品读苏东坡(三)

 盐渎苏迅 2023-03-30 发布于江苏

读完冷成金教授的《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接着读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再读李一冰先生的《苏东坡新传》,受限于自身对古诗文的理解能力,期间又参阅了周汝昌等人编著的《宋词鉴赏辞典》,终于对苏轼的一生有了些许粗浅的认识。一如中国古代大多数文人,苏轼学成后考取功名,走上了“学而优则仕”,报效朝廷的道路,但他与众不同的是其厚积广发的文学才华、实事求是的为政行为及淡定闲适的人生态度。

苏轼的一生甚是不平凡,达则金马玉堂为帝王之师,开府州郡为封疆大吏;穷则为大庾岭南之蛮荒逐客,桄榔林中的食芋流人。他见识过贵族门第的骄奢淫乐,体验过闾巷小民的贫困无助;有过火箭般的升迁,也有过坠崖式的贬谪,很少有人像他一样漂泊不定、居无定所,在天堂和地狱间往来。他曾感慨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希望“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One

入 

年轻的苏轼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享有才名。一日,欧阳修与儿子论文,说到苏轼,叹曰:“你们记得,更三十年,无人道着我也!”仁宗皇帝策试贤良后,也曾对曹皇后说,“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苏轼、苏辙)。”

年轻的新科进士苏轼对政治抱着无比的热忱和信心,认为现实政治的权力,具有广泛的改变一切的力量。他写诗我非田农家,安能事耝耰又非将帅种,不惯挥戈矛。平生负壮气,岂可遂而休”,鼓励朋友宋君用也明示自己:读书应求世用,要投身政治中,为生民福祉做一番事业。

初入官场的苏轼,豪爽而不圆滑,做事勇于负责,与上官意见不同时常据理力争。他在凤翔为官与上官陈希亮相处并不融洽。陈希亮也有意压一压这个锋芒毕露的后辈,常对他毫不客气地端起架子。陈希亮筑造凌虚台,请苏轼作记。极度不爽的苏轼在文中狠狠地报复了一把,诸如写道“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后来,他也为自己这一举动而后悔。

凤翔任满回到京师,已是神宗皇帝推行新政时期。苏轼一如在凤翔那样刚正勇猛,他两上皇帝书陈述新法危害,言辞激烈,直指神宗皇帝“人皆谓陛下圣明神武,必能徙义修,以致太平而近日之事,乃有文过遂非之风,此臣所以愤懑而太息不能已也”。随着变法工作的推进,一批批反对变法的大臣被贬或自请离京。苏轼一次次送行,他觉得自己这个“送行者”比“远行人”更为难堪,深感孤独。

苏轼也没能逃过被排挤的命运,离开京师任杭州通判。在杭州任上,一处事定,又须再去一处,这种单调的胥吏工作让他感到十分委屈,且审判处置的对象又大多是违反新法入狱的,让他更感难受。在给同事的诗中,他说,“西湖三载与君同,马入尘埃鹤入笼”。但苏轼仍能自寻其乐,那就是逃向大自然,而杭州独独不缺的就是自然美景。这一段时期,他交往了不少诗人、高僧和名妓。有人说,“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首诗,就是他与朋友、名妓在西湖泛舟饮酒时所作,也有人说当时他初见朝云(后来成为他的侍妾)。苏轼酒量不大但喜酒,也喜欢结交友人,但不太喜欢官场应酬,经常托病逃席,或是借口“老了”竭力不滞留在声色场中。他说,“到杭州来做通判,真是入了酒食地狱。”减少无谓的饭局,确实可以让人更轻松,愉悦。

到密州赴任的苏轼,心境越来越平和,对陶渊明的诗愈发喜好。这种宁静平和的心态都显示在他的诗词中,如“出本无心归亦好,白云还似望云人”。也希望为朝廷贡献力量,他写道“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希望自己可以带兵征讨西夏,安定家国。同是在密州,他酒后写下千古名篇《水调歌头》,感慨人事无常,思念相隔不算太远却不能见的弟弟苏辙。

总的来说,苏轼任徐州太守及之前的仕途和人生是平顺的,他也在为官过程中不断获得成长。

Two

内 

苏轼曾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课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他总是与人谈论自己的心思,写文章也是发挥自己的见解。表面上看,他接下来所受到的劫难因他的诗词而起,实质上是因他的政治立场及政治能力。

湖州任上,苏轼被拘捕回京接受调查审讯。从未经历如此阵仗的他被吓得够呛,问身边人该穿什么衣服见御史台吏卒。身边人说,你尚没有罪名,应穿官服。据说,他在回京待审途中,曾欲投江自杀,以免牵连亲朋好友,但未能如愿。一百多天的牢狱生活,苏轼听着树上饥饿乌鸦的呱噪鸣叫,既感生命被强制停滞的悲哀,更有“小人中伤、因言获罪的心寒,不觉毛骨悚然,退意更深。
出狱后,苏轼感慨家眷无法安顿,弟弟受到牵连,写诗:“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写完后,念了一遍,恐又犯小人,掷笔叹道:“怎还不改?”如果苏轼那时真的封笔不写了,他的人生必将失色许多,中华文化也必将减色不少。但苏轼天生是个“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伟大人物,所以我们一点也不用担心。
四十出头的苏轼被贬谪初到黄州时,门庭冷落,形单影只,恍若置身于一片荒凉的沙漠,中秋之夜更是感怀,提笔写下一首《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枫叶已鸣廓,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劫后余生的紧张感并不能迅速消失,他自愿孤立于人,“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不敢作文字,对苏轼而言定是一种“孤立”的惩罚,他定然不止一次午夜独自泪流吧。他逐渐向佛,好与僧侣做朋友,喜欢佛家思想,对佛法有极高的悟性。又入道学习静坐、冥想、炼丹等。此间他忽从佛寺,忽入道观,在佛、道、儒之间寻找劫后余生的精神疗法,澄澈心中涤荡起伏的痛苦。囊中羞涩,让苏轼不得不考虑一家人生计的问题。在太守的关心下,他获得了一片荒地,脱长衫换布衣,烧荒垦土、亲拾瓦砾、自种黄桑,与樵渔杂处,好在“不为人识”。
时间是抚平一切伤痛的绝世良药。才高八斗、生性豁达的苏轼在黄州又结交了米芾等好友,加之陈慥、参廖等好友的到来,逐渐走出阴影,走向人生大成境界。游赤壁,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去沙湖道买田途中遇雨,他写下“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态度跃然纸上,更显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淡定、潇洒、自如。黄州的苏轼、苏子瞻已是苏东坡、东坡居士了。

神宗皇帝恩宠,特诏苏轼到离京师较近的汝州任职。赴任途中游庐山,写下“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跳出庐山,看庐山,写出来的不仅是山、是画,更是黄州以来的人生解悟。拜访居住在金陵的王安石。王安石以一代才子看待苏轼,苏轼以前辈敬重王安石,曾经势同水火的“政敌”,接连数日一起饮食游玩,谈论诗文。王安石甚至希望苏轼在金陵安家,以相伴纵论。两位伟大人物的为人境界与格局让人由衷叹服。

Three

外 

神宗薨,一向看好苏轼兄弟的高太后摄政。很快,苏轼重返朝廷中枢任职。逐渐陷入党争的北宋朝廷,权力斗争日甚。苏轼极厌这些倾轧、内耗,多次上表请求外放并获准先后任杭州、颍州、扬州和定州太守,取得了较好的政绩。在杭州送别友人钱穆父时,他写下“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提供一种精神力量,勉人亦自勉但苏轼在其人生最后一首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中提及的,却是他的失意之地黄州、惠州、儋州。

贬谪岭南途中,苏轼告诫家人,苏家境况已不如往昔,勇于忘怀昨日的“玉食”,则今天的一碗麦粥未始不是无上美食。他写诗:“人事千头及万头,得时何喜失时忧。只是紫绶三公贵,不觉黄粱一梦游。”被御史认为“有私愤,再被贬谪。就这样,一路南行,一路贬谪。

苏轼对岭南的境况是有心理准备的。他的好友王巩受乌台诗案牵连被贬岭南(广西),携歌女柔奴同行。后复出在京师相遇,苏轼曾问:“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奴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作词大赞:“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据传,苏轼在惠州作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写其逆境中的自我轻松,苦闷时的豁达乐观。传至京师,被宰相章惇看到,惊呼:“苏某尚尔快活耶!”于是,再被贬谪海外之地——海南儋州。

在儋州,苏轼自言:“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碳,夏无寒泉,然亦未亦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但他不屈不挠的精神和达观的人生哲学,不允许他失去人生快乐。他写信给朋友:“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忧煎。”有一天,他头顶大西瓜在田地中边走边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对他说:“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苏轼此后就称她为“春梦婆”。

苏轼流放岭南的主要推手是宰相章惇。苏轼北归途中,章惇的长子章援(曾被苏轼以第一名取士,可看成苏轼的门生)致信苏轼,希望其再度当权辅佐君王时不要报复亦被贬至岭南雷州的章惇。苏轼复信说,“某与丞相交往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也写信给苏、章两家的亲戚黄实,“子厚(章惇)得雷,为之惊叹弥日。海康地虽远,无甚瘴。舍弟居之一年,甚安稳。望以此开譬太夫人也。”胸襟、气度尽显其中。

苏轼是个乐天派,从一小习惯也可见一斑。他与朋友通信喜欢用上“呵呵”表达喜悦之情,有人调侃说他是运用网络语言的前辈高手。在《苏轼文集》数百封尺牍中,有40多封通信札都有“呵呵”。如,他给陈慥的信中写道:“一枕无碍睡,亦得之耳。公无多奈我何,呵呵。

弥留之际,好友维林方丈向他耳朵里说:“现在,要想来生!”“西天也许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他轻声说,“勉强想就错了。”掩卷想来,苏轼的一生满是“一蓑烟雨任生”的豁达,但更是无奈放逐后的主动调整、主动和解与主动驾驭。他的伟大之处不仅在才华横溢,更在于失意时不醇酒妇人、佯狂玩世,也未远入山林、隐遁求全。他始终不能真正忘怀这片土地上的芸芸众生,也不能掩熄他自己生命中的光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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