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谈话录》(又名《卡夫卡口述》、《卡夫卡对我说》)是由卡夫卡的晚年的朋友、一个同事的儿子雅诺施记录的卡夫卡晚年(1920—1924)的生活与谈话。 当代著名诗人、艺术评论家、书法家黄以明先生2011年在中央美院讲演时曾说过: “从生命来说,晚年是个精神的概念,精神完成了,精神满溢了,我们才能说晚年。比如教堂的钟声,那庄严的、悠然的、在风中播扬的教堂的钟声,这使人类认识到一个老人——关于上帝的观念。作为我们普通的生灵,我认为,如果不触及这个晚年,我们生命是浪费的,或者说是无意义的。其实,生命的意义探寻的就是一种精神上的完成,完成就像一杯水一样满溢出来。 “这个概念我们可以从很多圣者身上去认识,像歌德、卡夫卡、罗丹。他们有一个共同点:精神完成了的时候,喜欢对年轻人说话,那种平和、平静、从容,把问题说的非常简单但又非常重要,看起来是一个平面的人。我们现在用烂了一个词叫“大师”,其实大师这个词就是我们讲的这些人。 “《罗丹论艺术》的第一句就是:青年们,要向前辈的大师们学习。罗丹完成了之后,认为最重要的是这个问题。《歌德谈话录》里面最后一段说:上帝工作了六天,第七天就休息了。永远休息吗?我并不认为是这样,上帝把他的使命交给那些高人(中国的概念叫高人),去启迪那些卑微的人。也就是说上帝在芸芸众生里面找替身,让这些人代他说话。我非常爱读一个小册子《卡夫卡对我说》,这是一个偶然认识卡夫卡的年轻人,常跟着卡夫卡,黄昏的时候在布拉格的街道上散步,记录卡夫卡的谈话。我读到一个三十六七岁就进入了晚年的卡夫卡,精神的那种满溢,谈吐的那种睿智、准确。” 本文录自赵登荣译《卡夫卡谈话录》,文字来源公众号“野草”等网络内容。 “您这就错了。我喜欢作坊里的工作。刨花的气味,锯子的吟唱,锤子的敲打声,这一切都让我着迷。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晚上,我总感到十分诧异。” 雅:“晚上您一定很累。” 卡:“我是累,但也幸福。没有什么东西比这种纯洁的、摸得着的、到处有用的手工艺更美好的东西了。除了木匠铺,我在农村和花圃也工作过。那些工作都比办公室的徭役美好、有价值。表面看来,办公室里的人要高贵一些,幸运一些,但这只是假象。实际上,人们更孤独,更不幸。事情就是这样,智力劳动把人推出了人的群体;相反,手工艺把人引向人群。可惜我不能到木匠铺或花圃里干活了。” 雅:“您不会放弃这里的位置吧?” 卡:“为什么不呢?我梦想到巴勒斯坦当农业工人或手工工人呢。” 1921年5月我写了一首十四行诗,发表在路德维希·温德尔路主编的《波希米亚日报》的星期日副刊上。 卡夫卡就此机会对我说:“您把作家写成一个脚踏大地、头顶青天的伟人。这当然是小资产阶级传统观念中一幅极普通的图画。这是隐蔽的愿望的幻想,与现实毫无共同之处。事实上,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对他本人来说,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呼喊。艺术对艺术家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以便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 “您也是这样?”我问。 “我是一只很不像样的鸟,”弗兰茨·卡夫卡说,“我是一只寒鸦——一只卡夫卡鸟。泰因霍夫煤店老板就养着一只,您看见过吗?” “看见过,它常在店前乱跑。” “您瞧,我的亲戚的情况比我还好呢。它的翅膀剪掉了,这是真的。而在我,翅膀无须剪掉,因为我的翅膀已经萎缩。因此,对我来说不存在高空和远方。我迷惘困惑地在人们中间跳来跳去。他们非常怀疑地打量我。我可是一只危险的鸟,一个贼,一只寒鸦,但这只是假象。实际上,我缺乏对闪光的东西的意识和感受力,因此,我连闪光的黑羽毛都没有。我是灰色的,像灰烬。我是一只渴望在石头之间藏身的寒鸦。不过这只是开玩笑,免得您觉察到我今天情绪很坏。” “不,不!这不对。他并不比其他公务员坏。相反,他比他们好得多。他知识很丰富。” 我回了一句:“也许他只想拿它炫耀自己。” 卡夫卡点点头:“这是可能的。许多人都炫耀自己,实际上一件真正的事都没有做,而特雷默尔是个真正勤奋的人。” 我叹口气:“唉,您称赞他,而您却压根儿不喜欢他。您只是想用赞扬掩盖您的反感罢了。” 听了我的话,卡夫卡的眼睛闪出光芒。他把下唇向里抿了抿,我补充我的说明:“他对您是完全不同的异类。您把他看作是笼子里的异类动物。” 这时,卡夫卡博士几乎是恼怒地直瞪着我的眼睛,用一种因克制而显得严厉的声音轻声说:“您错了。在笼子里的不是特雷默尔,而是我。” “这说得通,这种办公室……” 卡夫卡博士打断我的话:“不仅仅在这里的办公室,而是到处都是笼子。”他把攥紧的右手放到胸口上:“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本英文书,把它放到卡夫卡面前的床单上,讲起我与巴赫拉赫的那次谈话。当我说加尼特的书模仿了《变形记》的写作方法时,他疲乏地微微一笑,做了一个小小的表示不同意的手势:“啊,不对!他不是从我这里抄去的。原因在于我们的时代。我们两人都是从时代那里抄来的。比起人,动物离我们更近。这是铁栅栏。与动物攀亲比与人攀亲更容易。” 卡夫卡博士皱了皱眉:“这是个错误。书代替不了世界。这是不可能的。在生活中,一切都有它存在的意义,都有它的任务,这任务不可能完全由别的什么东西来完成。比如说,一个人不可能由别的替补人代他体验生活。认识世界也好,读书也好,都同于此理。人们企图把生活关到书里,就像把鸣禽关进鸟笼一样,但这是做不到的。事情正好相反,人用书籍的抽象概念只不过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牢笼。哲学家只是带着各种不同鸟笼的、穿得光怪陆离的鹦鹉学舌者。” 他大笑起来,结果使他沉浊地大咳了一阵。咳嗽停息后,他微笑着说:“我说的是真话。您刚才听见了,也看到了。别人打两下喷嚏的事,我就得用我的肺来证实。”这话让我产生一种不舒适的感觉。为了消除这种感觉,我问他:“您是不是着凉了?您是不是发烧了?” 卡夫卡博士疲惫地微微一笑:“不……我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所以我燃烧——因冷而烧成灰烬。” 卡夫卡(前)和好友布罗德 我到办公室看弗兰茨·卡夫卡时,他刚从邮局收到他的小说《在流刑营》的样书。 卡夫卡不知道邮包的内容,他打开灰色的邮包。当他看见黑绿色封面的书,认出是他的小说时,他显得很窘迫。他打开桌子的抽屉,看了看我又把抽屉关上,把书递给我:“您肯定想看看这本书。” 我对他微微一笑,打开书,大略看了一下文字与纸张,就把书还给他,因为我感觉到他神情非常烦躁不安。 “装帧得很漂亮,”我说,“确实是精致的印刷品。您可以感到满意,博士先生。” “可我真的不满意,”弗兰茨·卡夫卡说,顺手把书放进抽屉锁上,“每次发表我的拙著都让我感到不安。” “那您为什么让人发表?” “事情就在这里!马克斯·勃罗德、费利克斯·韦尔奇,我的这些朋友总能搞到我写的什么东西,然后就拿来谈妥的出版社合同对我突然袭击。我不愿给他们制造麻烦,所以这些完全是私人记录的东西,或者写着玩的东西最终都出版了。我的人生弱点的个人见证材料都印成书出售。因为我的朋友,以马克斯·勃罗德为首,一定要把我的东西变成文字,而我又没有力量销毁这些孤独的见证材料。” 稍后,他改变语调说:“我刚才的话当然不免夸张,也是对我的朋友们的小小不敬。其实我自己也已经堕落,不知羞耻,亲自参与出版这些东西。为了原谅自己的软弱,我把周围世界写得比实际的强大。这当然是欺骗,我是法学家,因此,我不能摆脱恶。” “那两个乔装的**一把抓住我。我想喊叫。一只长满黑毛的大手堵住了我的嘴。我一口咬住散发出汗臭的拳头。这时我醒了。我血液上涌,满头大汗。这是我做过的最大的恶梦。” 卡夫卡用右手背擦了擦下巴。“这我相信您,”他俯身到桌面上,慢慢地把手指交叉到一起,“普通人的世界是地狱,臭气熏天的粪坑,臭虫窝。”他呆呆地看了我几分钟。我急于知道他要对我说什么,可是他却用平谈的语调说:“您现在要去您父亲那里,是吧?可我还要工作。”——他微笑着和我握手告别。“工作就是把渴望从梦中解脱出来,而梦常常使人眼花缭乱,它把人奉承得美不可言。” 弗兰茨·卡夫卡让青年人着迷。他的短篇小说《司炉》为长篇小说《美国》的第一章,充满了温厚和感激之情。我们在谈论登载在文学刊物《骨干》上、由密伦娜·耶森斯卡译的捷克文(一位将卡夫卡小说译成捷克文的译者。关于她和卡夫卡的关系参见《弗兰茨·卡夫卡致密伦娜书信集》)时,我对他说了上面这些话。 “这篇小说充满阳光,情调开朗,里面充满爱,虽然根本没有谈到爱。” “爱不在小说里,而在途述的对象里,在青年身上。”卡夫卡严肃地说,“青年充满阳光和爱。青年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能看到美。这种能力一旦失去,毫无慰藉的老年就开始了,衰落和不幸就开始了。” “难道老年就有排除任何幸福的可能吗?” “不,幸福排除老年。”他微笑着向前低下头,仿佛他要把头藏到高耸的肩膀之间似的,“谁保持发现美的能力,谁就不会变老。” 他的微笑、姿势和声音表明,他以前是个安静快乐的男孩子。 “那么,在《司炉》里您很年轻,很幸福。”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就阴沉起来了。 “《司炉》很好。”我赶紧说。但是,弗兰茨·卡夫卡的深灰色大眼睛已经充满了哀伤。 “我们最好谈遥远的事情,遥远的事看得最清楚。《司炉》是梦呓,是对也许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什么东西的回忆。卡尔·罗斯曼卡尔·罗斯曼,《司炉》中的人物。不是犹太人。我们犹太人生下来就是老人。” “我读了《判决》。” “您喜欢这本书吗?” “喜欢?这本书太可怕了。” “您说得对。” “我想知道,您怎么会写这样一本书。’献给F.F.(卡夫卡曾两次<1914年和1917年>与她订婚。题词背景参见《弗兰茨·卡夫卡致菲莉斯书信及订婚期的其他书信》,法兰克福费歇尔出版社,1967年)的题词肯定不只是形式。您肯定想用这本书告诉某个人什么事。我很想了解这种关联。” 卡夫卡窘迫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太唐突了。” “您无须道歉。一个人读书就是为了提问。《判决》是夜晚的幽灵。” “为什么?” “它是个幽灵。”他又说了一遍,眼睛直视远方。 “可是您却写下来了。” “我只是把它固定下来,因而完成了对幽灵的抵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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