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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关于董其昌其人其艺

 知易行难nev5ph 2023-04-03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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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识人,最令我服膺的,要数《论语》中孔夫子两句名言:“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要勘验今日滥觞的各种大言,只需拿出第一句,自然如汤销冰,一击即溃。因为这些大言都是皇帝的新装,只能欺骗裸奔者自己。皇帝一边裸奔,一边自夸其礼服的华美,三岁孩童也能识破。但对于董其昌这样颇具争议的古代人物,要勘破其本来面目,则要困难得多,必须用上孔子第二句格言: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董其昌是一个欺男霸女,乃至引发群体事件的归乡劣绅,是临终索要妇人衣衫自著方肯咽气的花痴。同时,又是晚明以书画和谈禅著称的一代名士,是康熙和乾隆的艺术导师。董其昌身上巨大的分裂人格,使现代人要弄清个中原委显得极其困难。

我本人对董氏的认知,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仰慕、崇拜,说高山仰止也不为过。这要归功于网络上随处可见的董氏书画图片,以及大量精美的印刷品。印刷品和网络图片,本质都是美颜滤镜,会将艺术作品的真实气韵全然遮蔽。其结果,这个阶段我爱上的是开了直播滤镜的网红董其昌,而非生活中的素颜董其昌。

凡是只愿视频相见拒绝奔现的,都是诈骗。但只要是骗术,总有遭人揭穿的一天。

2018年12月7日,史上最大规模的董其昌特展,“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在董氏故里上海博物馆揭开面纱。之前,中国大陆从未举办过面对公众的、以董其昌为主角的展览,此属首次。大批董的粉丝闻风而动,将上博挤得水泄不通。一位狂热爱好书法的痴汉大叔,因在王献之《鸭头丸帖》面前多驻留了几分钟,被后面的观展青年辱骂为老不尊。

这次展览,共展出董其昌个人书画,及其题跋、收藏作品等共154件,堪称董迷的一席盛宴。然而对我来说,毋宁说是一次网恋奔现大型死亡现场。董氏书画中流露出的矫揉造作,虚浮气息,令我大感失望,好在有数量不少的王献之、董源、陈洪绶等人陪展作品的存在,才部分弥补了远道而来的期待。

这就是我认知董氏的第二个阶段,以透骨的凉意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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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写出《银碗盛雪:禅宗滋养下的古典艺术》一书,专辟《恶霸董其昌的口头禅》一节,实录如下:

恶霸董其昌的口头禅

董其昌论艺颇见妙语,然平生多恶行,居乡欺男霸女,乃至引发群体事件,屡为世人诟病。万历四十三年秋,董看中了诸生陆绍芳家佃户的女儿绿英,指使次子董祖权强抢入门为妾,陆家只得忍气吞声。

其后,当地文士将此事编成话本《黑白传》,由说书人到处传唱。董其昌又恼又羞,怀疑是连襟范昶在背后主使,便责骂范昶,逼迫他在城隍庙赌咒发誓。范昶不堪羞辱,病发而死。范母带着儿媳、女仆,身着缟素到董府哭骂喊冤,又被董氏父子派人殴打,竟至剥裤捣阴。

董氏恶行,引发众怒,百姓万余人聚集,焚烧董氏宅第,董其昌被迫举家逃往湖州朋友处。事后官府并未追究董氏之罪,还为他开脱,说是家奴作恶,董宦未知,又捉拿闹事首领数人,或斩首或杖惩,算是葫芦了结了此案。

近人邓之城《骨董琐记》云:“思白书画,可行双绝,而作恶如此,岂特有玷风雅,视张二水媚珰,同一无行止。至今犹贵其书画,殆未详其为人。施愚山言思白年八十五,临殁索妇人红衫绛襦为服乃绝。予谓若赵、若董、若王觉斯、若张得天、若刘石庵,书法非不工,特有姿无骨,皆人品限之。得天事清高宗,自居于俳优之列。石庵媚事和珅,尝为和珅书屏条,上款'致斋尚书命书’,自署下款极恭谨,予曾于古肆见之。”

此言董其昌(号思白)好色如命,临终尚索要妇人衣衫穿上方肯咽气,与张二水一样没有节操。

张二水指明末书法家张瑞图,媚珰,是指谄媚阉宦,珰字以宦官帽上饰物指代宦官。张瑞图为内阁大学士期间,多次为魏忠贤颂碑书丹,书迹因之遍布全国,名声大噪,为时人所不耻。邓之城将其与赵孟頫、董其昌、王铎、刘墉等并列,说诸人无操守,虽终生苦练书法,名噪一时,也只得个“书法非不工,特有姿无骨,皆人品限之”的定评。邓氏之言,颇中诸人命门,为艺者不可不察。

董其昌在松江老家,为土豪劣绅,乡里恶霸。然董氏平生极好谈禅,亦为众人熟知。两相比照,足以想见明代禅宗之衰微。宋亡之后,禅宗急转直下,仅有一息尚存。

世人好口头禅,而轻真参实修,唐时亦然。洞山良价禅师辞世前,犹不忘苦口婆心地批评口头禅:学者恒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欲得忘形泯踪迹,努力殷勤虚空步。”洞山的时代为禅宗巅峰期,尤其如此,何况到了文化衰落的明代?于此,也就不难理解,精通禅理的董氏,言行之间何以出现巨大裂缝。

董氏书画,大多不脱刻意营造,力图呈显平淡天真,而天真之气已为浊欲所掩,致其书画仅有伪饰,全无真意。董氏用心于打造禅意,但人为打造的禅意早已去禅十万八千里矣,正所谓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可及。董氏书画真迹,非但全无禅意,反而浮荡着一股腐朽衰败的假道学气息。相较董源、巨然、元四家,乃至其后的恽南田、陈洪绶,董氏之作皆居下品。

庄子云:“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间,不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外篇·刻意》)

董氏之弊,恰在刻意。而前述南宗诸大家,真正做到了“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他们所造的禅境,虚灵、通透,静谧、疏旷,仿佛菩萨的坛城,流荡着无垠的慈悲喜舍、清净寂乐,有一种穿透生死丛林的达观,一种挣脱了无明罗网的洒脱。凡此种种,皆非刻意营造所能为之,而是德充于符的自然显现。

在庄子看来,所有人为的矫饰,都是对真性的遮蔽,将名利、妄想这一切矫饰层层剥除,方才是生命的回归之道:“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刻意》)

最后,关于画史南北宗的分野,《庄子·渔父》篇中,渔父与孔子的一段对答,或许可以让我们有更深入的领悟: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

道家或禅宗,将证悟不生不灭心体的状态,描摹为“真精洞然”。这里的“真”,与儒家最强调的“诚”含义相同,皆是主张去除心性中一切染污、妄想、执着,返回生命的清净本源。佛陀于菩提树下睹明星悟道,感叹说“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俱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可见修道的关键,便是格去心中之物,还原众生心体本有的“真”与“诚”。

道家把证悟本源心体的人称为真人。倘若不能得心源之真,艺术也必将陷入矫饰虚浮。艺术贵得真气,北宗之夏圭、马远,南宗之董源、巨然,虽路径有异,但皆以真气充盈而为后世称道。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盖以韵胜。“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南北宗具体手法,皆一时之俗,真正可贵的,乃是胸中真气的引发、吐露和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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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没想到的是,几年后,朋友约我注译董氏名著《画禅室随笔》,令我对董的认识,开启了第三阶段。注完此书,我对他的看法,才算进入了不悲不喜、无所期待、不以大义责人的中道。对照“不以言举人”的圣人教诲,大可不必因董氏此书论艺谈禅之曼妙,而高拔其人,为了维护其禅艺宗师人设,对其居乡恶行假装视而不见;对照“不以人废言”的另一教诲,也不必因董氏恶行,转而对其所有文字、书画一概否定。

据实言之,《画禅室随笔》对书画学习者和鉴赏者价值极高,作为书画爱好者、学习者,我读后颇受启发,乃至对用笔之道、书画气韵,有了换血般的全新体认。

例如,《评法书》一章,董氏云:

古人论书,以章法为一大事。盖所谓行间茂密是也。余见米痴小楷,作西园雅集图记,是纨扇,其直如弦。此必非有他道,乃平日留意章法耳。右军兰亭叙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入法则,所以为神品也。

习书愈久,愈知此为至论。古人作字,乃心神激荡,字法章法皆随书写时自然韵律映带而成,非今人造作机心所可比拟。

又如,董香光论自家习书心路,与笔者近年感悟甚合:

吾学书,在十七岁时。先是吾家仲子伯长名传绪,与余同试于郡。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书拙,置第二。自是始发愤临池矣。初师颜平原多宝塔,又改学虞永兴,以为唐书不如晋魏,遂仿黄庭经及钟元常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徵仲、祝希哲置之眼角。乃于书家之神理,实未有入处,徒守格辙耳。

比游嘉兴,得尽睹项子京家藏真迹,又见右军官奴帖于金陵,方悟从前妄自标许,譬如香严和尚,一经洞山问倒,愿一生做粥饭僧。余亦愿焚笔研矣。然自此渐有小得。今将二十七年,犹作随波逐浪书家,翰墨小道,其难如是,何况学道乎?

董氏学了三年《黄庭经》、钟元常,竟以为足以藐视文征明、祝枝山,与今日诸初学者何其相类!及睹项氏所藏古珍及右军真迹,方知从前之轻薄,惭愧无地,欲随香岩做粥饭僧。知耻近乎勇,董氏自此才渐渐步入门径。

《杂言》《禅悦》诸章,多涉禅理,述及参访憨山大师,参竹篦子话头与此后的顿悟体验,对今日禅门后学,颇有鉴照效用,自有功德在焉。

有一节,以参禅譬喻习书者如何脱去古人习气,极为精妙:

大慧禅师论参禅云:“譬如有人,具万万赀。吾皆籍没尽,更与索债。”此语殊类书家关捩子。米元章云:如撑急水滩船,用尽气力,不离故处。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欲离者,非欧虞褚薛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那叱析骨还父,析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晋唐以后,惟杨凝式解此窍耳,赵吴兴未梦见在。余此语,悟之《楞严》八还义,明还日月,暗还虚空。不汝还者,非汝而谁?然余解此意,笔不与意随也。

禅师助参学者斩断周身葛藤,后者方得自在;那叱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始露全身;《楞严》八还辨见,得遇真性;习艺者去尽古人习气伎俩,今日方知我是我。董氏新奇的的之论,令人眼前一亮。

书中,董氏自述两次顿悟经历:

余始参竹篦子话,久未有契。一日,于舟中卧念香严击竹因缘,以手敲舟中张布帆竹,瞥然有省,自此不疑,从上老和尚舌头,千经万论,触眼穿透。是乙酉年五月,舟过武塘时也。其年秋,自金陵下第归,忽现一念三世境界,意识不行,凡两日半而复,乃知大学所云,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是悟境。不可作迷解也。

第一次顿悟,言语道断,性光初显;第二次顿悟,情识忽歇,灵知了了。以上种种,皆需一番彻骨寒冷,方才可能切实体证。说明董氏绝不仅仅流于口头禅,确实在真参实修上下过一番苦功。

于是,另一个疑团浮现了:既然董已习禅见性,如何解释此后恶行,以及临终对女色的贪念不舍?

看官须知,禅门悟道,由见性到成佛,尚需三大阿僧祇劫漫长磨砺,方达圆满。如此亿万年漫长时日,都在打磨清洗多劫习气,习气除尽,法身方得全体显现。欺男霸女,贪财好色,皆芸芸众生诸多习气之一种,董氏一时小悟,道力未济,尚受旧习牵绊,何足为怪?就色言之,教下八地以上菩萨,方有本事不受其牵累,好色远过好德,乃芸芸众生共相,岂宜过苛?

六祖慧能大师云:“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若见他人非,自非却是左。” 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爆发革命,都是发生在自心的风暴,倘若发展为对他人的律令,于人于己都是极大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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