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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先生:德与性

 六谷斋 2023-04-04 发布于海南

编者按

本文选自钱穆先生《晚学盲言》。特此摘录,以飨读者。

中国人生,余谓乃音乐人生,亦可谓是超空人生,即抽象人生而非具体人生。具体人生重躯体,重物质。抽象人生则重心灵,重情感。中国人连言礼乐,礼具体落实,乐抽象超空。

其实礼乐兼言,礼亦超空。如宾主之礼,必超宾主以上。夫妇父子之礼,亦超夫妇父子以上。凡属人生,必超个体人生以上。群性之具体实际,即失人生之真。

何谓超空?积四五千年,广土众民之统一大国,国之外尚有天下,此一民族生命,则不得不谓之超空。然超空必有落实处,故曰“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精微中有广大,广大中亦有精微。

中庸之上有高明,高明之下有中庸。德性中有学问,学问中亦当不忘有德性。故唯精微必求广大,中庸必求高明,而凡所学问决不能忘其德性。亦当知德性必待学问,高明必求中庸,而广大亦必有其精微,乃始得之。

中国人最好言德性。但言德即性,非云性即德。水性动,盈天地,亿兆年,到处可见水,而动之一字尽之。石性静,盈天地,亿兆年,到处可遇石,而静之一字尽之。但动静之中,仍各有德。

中国人不重言人事,而重言人性。然水可淹死人,石可压死人,故中国人言性则必言德。亦可谓德即性之精微处,亦即性之高明处,而有待于人之学问以成。易言“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成性即德,失德则性亦不存。

核武器之建造,亦赖学问。但未成其德,亦不足谓性。西方科学不尊德,亦可谓之不尽性,即不自然。西方宗教信人死灵魂上天堂,虽亦人所欲,但赖上帝之力,既非人性,亦非德。凯撒事凯撒管,亦非性所欲,即非率性之道,亦无德可称。

中国人言性必言德。孟子主性善,而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乃重德言,但非忘性。故一切学问皆重德。发财做官,求富求贵,或可不重德,亦非性,故中国人以为戒。孔子言,富贵不可求,从吾所好。求富贵当向外,所好则向内求。向外求无常而必变,向内求则有常可守。德有常,据德乃有道。

孔子言“天生德于予”。德言天生,亦由性来,而与性有不同。性人人相似,德必志于学,磨练修养以成。少数杰出者乃有大德。孔子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忠信德之基,亦即性。孔子好学,超于全天下亿兆世之全人类,故谓至圣先师。学而非性无德,亦不得谓之学。

子夏曰:“富贵在天,死生有命。”在天指其在外不在己,有命指其有常不可变。谓人人尽得在天之富贵,可逃有命之死生,此则愚而惑矣。故孔子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曾子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死则一切归休。但必慎其终,又当追于远。视死者长如生,于变中得求常,此可谓性之德。人具好生之性,则可成其慎终追远之德矣。是为中国儒家教民育德一大节目。

方西人亦非不知好生恶死慎终追远,然求之于外于物于事,而不知求之于内于心于德。如埃及之金字塔木乃伊,唯少数富贵人所能,多数无可模仿。宗教家之信仰灵魂天堂,虽亦在终处远处,然各为私人一己打算。其慎其追,各在其人一己身上,非对他人之忠信。故可谓西方人纵知性,不知德。此又中西文化一大异。

中国人对天地,亦言其德,不言其性。如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生万物乃自然,可谓乃天地之性。然而必谓之德,此即犹人性忠信之德。若必谓之迷信,则不失为违性非德之言矣。

深言之,性有限,可变。德无限,可常。衣食住行乃性,其对象皆在外在物,故其事有限而可变。孝弟忠信之德亦属性,其对象在内在心,故其事乃无限而可常。“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孝德无限可常。

西方人好言男女恋爱只是性,中国人更好言夫妇和合则成德。但主性,则恋爱自由,离婚亦自由。唯重德,则百年偕老,乃为夫妇一伦之常道。天地生万物,广大无限,悠久不变,故乃言德不言性。

中国人言万物,亦好言其德,如阴阳家言五行之德。西方自然科学研讨物性,但不知欣赏其德。五谷养人即其德,商品则唯求赢利,非可谓有德。农商社会观念不同,此亦其一大异。

故西方学问家,绝不言及德字。其知识对象,求专求有限,又必言变,而不言常不言通,一若常即无进步,通即非专门。不知其内在之德,则可通可常而亦有进。此为西方求知态度一缺憾。

今日国人一尊西化,求常则曰守旧,好德则曰迂腐,我民族五千年文化旧传统乃无可言。今苟谓性属自然,德乃人文,则亦可谓全世界人类文化学唯中国为首创。

德贵同。孟子曰“圣人先得吾心之同然”,即指德言。少数杰出人之德而下同于普通广大之群众,乃有所谓德化,亦即所谓人文化成。故中国人言文化,亦言德化,又言教化。中庸曰:“大德敦化,小德川流。”川流亦贵在通,涓滴必归于大海。大德则贵在化。

安重敦厚不动如山,而化及于天下万世,此为敦化。西方人贵言流动,其中乃无通义。西方人言文化,其中亦无德意。电灯自来水,流行遍及全世界,然各是一物,何尝有德与心之相通。普遍流行,乃商业意义,又何有所谓德化。故西方文化流行,乃物与物之流行,必分裂而相争。

西方学者,大科学家,大哲学家,大文学家,可谓其有大业,但不得谓其有大仁大德。西方一切事,以中国人观念言,皆可谓之为缺德。发明核武器,此非大缺德而何。于西方学术界求一德字,则诚难之又难矣。

西方人言真善美,亦皆指外不指内。即言善,亦指对外及物,非指内心所存。若存于内不及外,则一无意义价值可言。然则自中国人言,无之内而行之外,又何德何道之有。

果从西方观念言,则仅有个人,无家无国无天下。家则夫妇可合可离。国则政府权力必归之多数。天下则商战兵争。中国人言君即群所归往,故必言君德,而不言君权。中国人言天下,则曰大同太平,非如近代西方人之言国际。

此正中国文化理想所寄,而为西方文化理想之所缺。中国人又贵少数,学术人物,大智大德,上通天人之际,下明古今之变者,又得几人。然而中国传统文化不断绵延,不断扩大,则胥赖此少数。

少数多数即德性之别。性则多数所同,德乃少数之异。唯德仍性中所有,少数亦必出于多数之中。隔离多数,即不成少数。故政府必有首长,军队必有统帅,宗教必有主教与牧师,学校必有教授,工厂必有管理员与工程师,古今中外一切社会莫不如是。

不得谓政府重少数即专制。经济重少数则成资本主义,重多数则为共产主义。中国则贵执两用中,贫而乐富而好礼。西方哲学言唯心唯物,心物内外亦非可严格分别。无物即不见心,无心即不见物。而中国人言心,则有人心道心之别。分言之,则必知有合。合言之,又必知有分。

乃见中道。今日国人非不当知有西化,但只知开新,不知守旧。只重现代化,而不知有传统。只重视专门,而不知有通识。只重视功利,而不知有道义。则终不免偏执一端,而无中可用矣。但我国家自古即称中国,今又何辞以变之。岂得谓民国即开新进步,中国即守旧退步。

朱子中庸章句序,阳明答顾东桥书之所谓拔本塞源论,实已先余此篇而深发其义,读者其细参之。

八七 尊与敬

中国人极重社会风气,善风良俗,可以数千年不变,如敬老尊贤。古代井田制度,年老归田即成无业。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不仅家人侍养,亦获乡里邦国人之崇敬,所以高寿为人生一大幸福。而老年人慈祥安和之心情,无形中亦于社会一大影响,乐生之情,油然而生。

人群中必有才智俊秀异人,纵非大圣大贤,即乡里之贤,必受乡里之推尊。乡里事皆受其判断,从其指挥。余生三十年,每见此风尚在。周围三十里内,乡村市镇必各有贤,一切事由其主持。故乡里间经年可不上官府,官府亦经年不下乡里。不仅如此,即府城县城亦然。

余生前清光绪乙未年,后甲午战争一年。六岁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京师。十一岁光绪卒,十七岁辛亥革命,余此十二年间,亦已稍有知识,至今尚多能追忆。要之,政府动乱于上,而社会仍安定于下。固是疆土辽阔,中央与地方疏隔不亲,而社会风气亦有种种作用,敬老尊贤乃其一端。

今则老年不仅不受敬,甚至无依靠,如此则心不安。人生必期望老寿,老寿不安,则成年人亦心不安。贤不尊,则别求表现以自尊。求富求贵,专为一己谋,不为他人谋。他人亦唯尊富贵,不尊贤。

风气如此,社会又何得安。果归咎于政府,则举国上下俱不安。人之才情意气,必有所发泄,转求发泄于国外,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乃为群心所共趋,而举天下亦不安。

才性各异,亦有不务外求财富权位,而拳拳以杜门读书自乐者,此亦可谓有贤于人。余幼年尊师重道之风犹有存,私塾师亦倍受尊敬,年老则所受尊敬益甚。余在新式小学中学读书,年长诸师,其受尊程度亦较新进为高。

及自为小学中学教师,虽年幼,亦倍受社会推敬。师心安,学校亦安,全校诸生亦皆安心,受学无他心。

其实当时尊师之心,亦即传统尊贤敬老之心。师即贤即老,人人心中皆知对他人有尊敬,此即中国人相传之所谓礼,而乐亦随之。不仅受尊敬者心安而乐,即尊敬他人者,其心亦安亦乐。中国人教人尊敬人,由家庭始。子弟地位轻,父兄地位高。即对死者亦然。

论语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要之,教人不忘其子弟心,不忘其对人尊敬心,而又使人人能得人之尊敬,则生男育女以至老寿,生命自安自乐,亦自足矣,他复何求。故必自修身齐家,乃至于治国平天下,此乃中国传统文化一贯大道之所在。

新文化运动以下,中国人心大变,不求尊人敬人,务求人尊人敬。不甘为子弟,尽求为父兄。但闻有青年为国家之栋梁,为求变之新进,其受尊敬有如此。苟为子弟,焉得求父兄之尊敬。人无子弟心,又焉得有父兄心。

为父为兄,不复见尊敬,遂竞求之外,曰财富,曰权位,曰名誉,成为人生之归宿。而人心又难于骤变,中国传统向不教人尊财富,故求人尊敬,亦不重财富,而更重权位与名誉。但财富亦非所鄙。尊家长则斥之曰封建,尊政府则斥之曰专制,尊师则斥之曰顽固守旧,乡里都邑亦有贤,苟得尊敬,则斥之曰土豪劣绅。

全国家全民族,则斥之曰不开化落后。风气所趋,不论历史与现代,乃无可尊无可敬。而其实际存心,则仍在求人尊求人敬。其唯一道途,唯一方法,则先尊敬西方,乃可得人尊敬。而其影响乃深及于举国之上下。

故当前立国为人之大道,唯曰尊西方敬西方,所幸者则尊敬二字仍自中国之旧传统。果尊西方,则当尚争夺,不务尊敬。故当前之中国社会,争夺是其实,而尊敬则其虚,此为当前大祸深病之所在。

此种大祸深病,其影响之及于家庭者暂不论,其影响于政治者,则先成军阀割据之局。各地军人非欲自建一国,但不受中央命令,中央亦无奈之何,斯即为割据矣。其他各部门、各机关,苟能割据,亦同以自豪。其影响及于学校者,则风潮迭起,政府亦无如之何。

其影响之及于学术者,则创造开新,各别自由。古人今人,同无尊敬。人自为说,相互间亦各不尊敬。但如此始可免人斥骂。要己为风气之先驱,现代化之榜样,亦得自慰自安矣。故社会动乱于下,政府亦终难安定于上。治安二字,亦终难言。

中国人之言尊敬,不仅当广及于全天下全人类,并当广及于天地万物,众祀林立,普遍皆是。今国人则又斥之谓多神教,属迷信不科学。果使环我生而多神,可敬可尊,予兹藐焉,混然中处,斯何大福幸而得之。孟子曰:“可欲之谓善,有之己之谓信。”

可敬可尊,宁非可欲?我心诚然,何谓不信?西方人无尊无敬,乃独尊耶稣,以尊其所信之上帝。但上帝耶稣皆远在天国,环顾四周,仍无可尊可敬,则此尘世之生,唯往天国,又何追求。

一心之尊敬,乃由天赋。他人即无可尊敬,乃犹求他人之尊我敬我,则唯有在物质条件上求之。条件有限,乃相争相夺,而终不获他人之尊敬,诚人生一悲剧矣。

中国人信尚尊敬,首为父母,可尊可敬。大舜周公,父母不同,尊敬则一,乃亦同受人尊敬。则同孝父母,亦同受人尊敬。人孰不有父母,果能孝,亦孰不受人之尊敬。

有所尊有所敬,斯能让,故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即不啻言人皆可以得人之尊敬。得人尊敬,则心乐心慰无余憾矣。中国社会之可大可久,则唯此之赖。

今国人则尽言自由平等独立,而全社会,通古今,乃不见有可尊可敬。而尊敬之心,则所天赋,终亦常存。故尊器尊物,尊财尊利,尊势尊权,尊名尊位,无所往而不见尊,独不尊己尊人。一若天生斯人,乃独无可尊。西方人虽尊上帝,亦尊上帝之在天堂其位其势,而非尊上帝之为人。

虽尊耶稣,亦尊其为上帝之独生子,上十字架而复活,但亦非尊耶稣之为人。今国人则尊西方人,但西方人亦非可尊,亦尊其财其利其权其势而已。果使中国传统文化复兴,能尊敬父母,又能敬老尊贤,又能尊师重道,斯治国之下达于平天下。

又必能尊敬及于外国,及于西方,及于全人类,则此一片尊敬之心,充实光辉,以达于圣而神之境界。而中西双方以及全世界社会人生,亦未尝不可臻于化而达于道一风同气变,不当谓由我乃始变。我亦随人脚步,不尊敬他人,乃求人之尊敬于我,则又乌从而得之。

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近代国人亦信西方,好西方,述西方。言文学,则必莎士比亚。言哲学,则必康德。然终不敢自比莎士比亚、康德。得与其下三四流人物相拟,则沾沾自喜矣。谦退之怀,亦犹孔子之自比老彭。如是则孔子又乌不如今人。

但生在两千五百年前,当时不知有今日之西化耳。后人迭尊孔子,亦为不知有西化。其有信有好有述,与其谦退之怀,则仍与近代国人无异。同为中国人,同此心情,过分加以申斥,岂不与其尊敬西方之胸怀相违异。

即在西方,亦知尊古敬古,有信有好有述。英国则有英国之古,法国则有法国之古,其他各国莫不然,犹有其共同所尊所敬所信所好所述之古,则为希腊与罗马。今日国人于希腊罗马,亦不胜其尊敬之情。但一游长安洛阳曲阜各地,则不敢有尊有敬,有信有好。

岂不同是一古,亦何不效西方能稍肖其好古之胸怀。于西方则有信,于中国则无信,岂其然乎?实则今日国人所信,亦已早不在西欧,仅在美苏两国。岂不国人又效孔子之为圣之时?似宜对孔子稍加同情,不予斥责,庶乃于人道有当。

孟子拒杨墨,自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今日国人宏扬美式民主自由,必予苏式之共产极权加以力辩,则岂不亦当于孟子稍予以同情。苟于孔孟然,则于其他中国人亦所宜然。

今日国人亦称爱国家爱民族,则对国家民族稍有一分尊敬,岂不亦如西方之各自尊重其国家。今人西化,有国旗国歌,能对古人亦如一面旗一首歌,岂不甚佳。中国人重礼乐,亦如今日之有国旗国歌,又何必于礼乐则必加鄙弃。

要之,人群相处,不宜对他人无一分尊敬心。外国人亦然,本国人宜更然。现代同时人宜然,前代古人亦宜然。今日国人,对美苏人知尊敬,对自己父母当亦知有一分尊敬,对祖宗亦然。吾国人稍加寻思,于当前风气稍有助益,庶于本文所言,亦不深斥,则岂作者一人之万幸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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