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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渔河·清涟阁】​尹祖泽散文||远去的吆喝声

 颍州文学 2023-04-05 发布于安徽

远去的吆喝声

尹祖泽

那天我在写字,突然,耳畔由远而近传来“补锅,补漏锅!”的吆喝声。我奇怪了,现在还有人补锅(匠人)?于是站起来打开窗子往外看;外面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哪里有补锅匠人的身影呀。人行道上倒是有个收破烂的骑着三轮车,那人一边骑车,一边:“收电器,收废旧电器喽”的叫唤着。原来是我听错了声音。我坐回桌子继续写字,但注意力涣散了,携带乡音的“补锅,补漏锅”的吆喝声,又在我耳畔回响,挑动起我乡愁的那根心弦,阻断了写作的思路。我索性不再敲打键盘,让思绪随着吆喝声翻山越岭返回故乡,寻找补锅手艺人遗留在故乡土地上的踪迹。

那年,过完春节。一天早上,母亲拿木勺在锅里搓揉饭团做早点。突然,一苗火焰由锅中窜了上来,饭团焦糊了。母亲吩咐我赶紧撤火——铁锅烧通了。锅烧通了,做不了饭,煮不了猪食,烧不了开水,生活的时钟嘎吱一声停顿下来,日子似乎陷于尴尬之中。在母亲着急又无奈的时候,村路上传来了“补锅,补漏锅,”的吆喝声。那瓮声瓮气的声音在料峭春寒的空气中如春雷般滚动、传播,给沉寂的小山村,注入新的活力,也给我们家带来振奋人心的信息。我一听到这久违又熟悉的吆喝声,寂寞的心里泛起欣喜的涟漪,赶紧穿鞋戴帽跑出家门,跟着小伙伴们尾随头顶烂锅的黑胖子(补锅匠)尖着嗓子一齐喊:“补锅,补漏锅!…….”形势像游行呼口号的队伍。黑胖子扭头看看跟随的我们,黑脸绽放笑容,眼睛一眨一眯,逗我们玩,叫喊声更来劲了,我们也更来劲地起哄助威,把一冬憋的闷气尽量释放,换取一个好心情!

那些在春节期间因蒸、煮、煎、炒猛烈,烧通了锅的人家,拎着锅,站在家门口,等候黑胖子过来。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农村炊事用的大都是铸铁锅,烧的是柴草。铁锅使用的时间长了,不堪负重,疲劳到极限,也就有了锅裂、锅漏,的事发生。买一口新铁锅要花费十几元钱,还要到集镇上才能买到,费钱又费事。而一口新锅,进入家庭后必须要有一个“磨合”期,即跟油脂、菜疏的“磨合”,以及与人的“磨合”过程。凡此种种原因,旧锅裂了漏了,用着称手的主人舍不得丢弃,补一下又能用上几年。这样的情形,让补锅这个行当,还有用“武”之地。

过来了,母亲把漏锅往下蹲的黑胖子头上一扣,黑胖子一起身,犹如一朵黑蘑菇出土般显眼、招摇。黑胖子“补锅,补漏锅”一路的叫,一路的漏锅复加,黑胖子头上叠加起了一座“黑塔”。“黑塔”蠕动,招引喜鹊飞临其上。喜鹊站立“塔顶”叫喳喳地“鸣锣开道”,逗引得村人欢声笑语流淌,小山村似过节般热闹了。

到了村中的大青树下,一个穿红棉袄的俏女子将下蹲的黑胖子头上的锅,像揭煎饼似的一叶一叶取下来放好。满头大汗的黑胖子身上卸去了负荷,他作深呼吸,将胸中压迫的浊气吐出,甩手袖,擦一下脸上流淌的汗,解开黑棉袄的纽子,舀一瓢冷水咕嘟嘟喝了,头上直冒热气。

此时的大青树下热闹开了。村中男人们跟黑胖子打招呼说话,黑胖子笑脸相迎,忙不迭地给男人们发烟,并在寒暄中开几句玩笑,制造一点活跃的气氛,增加相互间的亲切感。女人们则围着俏女子嘀咕,她们时不时地瞟一眼黑胖子,尔后附着俏女子的耳朵说话;俏女子顿时红色上脸羞色飘飞地捶打那些女人……“哈,哈哈——”女人堆里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喳,喳喳——”笑声逗引树上喜鹊的应答,人欢鸟鸣,热闹漫溢。老人们蹲拢锅,查看“伤情”,并触摸那些被柴火舔薄、锅铲铲伤的裂纹漏洞仰天而嘘。他们是叹息铁也经不住日子的长久磨损而漏洞百出?抑或是联想到生活对人生的种种磨砺而感慨涌胸?娃儿们的乐趣是追逐打闹,释放活泼,制造热闹。

热闹过后,俏女子将炉火升好,不紧不慢地拉风箱。黑胖子也在炉火旁忙碌开了。

补锅是门手艺活计,而且是苦累加细致的活路;一要耐得住烈火的烘烤,二是倒铁水补锅操作过程的胆大心细、自然娴熟的连贯性,要稳、准、狠地连接补丁,使之齐整密实又不漏水。黑胖子的补锅手艺是跟着他的父亲——老补锅匠学的。黑胖子没有读过书,从小跟着父亲走四方跑村寨做手艺。每到一个村子,找地方歇下挑子,父亲就带着他沿路“补锅,补漏锅”的吆喝开了。有补锅的人家听到吆喝声,把锅提出来,往黑胖子头上一叩,了事,到时去取锅交钱。黑胖子打小跟随父亲风里来雨里去的上山下乡做手艺,除了锻炼了一个好身板外,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了补锅的整套流程;小小年纪,简单的活计,父亲让他动手做,在旁指点一二。就这样渐进循环的磨砺,黑胖子学到了父亲补锅的手艺。父亲老了,走不动翻山越岭的长途跋涉了,便把补锅的担子交给了儿子。到黑畔子挑着担子,吆喝:“补锅,补漏锅”走村串寨吃上补锅手艺这碗饭时,已经是拥有“炉火纯青”的补锅手艺了。他的补锅手艺在我们当地首屈一指,加之他性情随和,要价适中,所以深得人们的喜欢、相信。

黑胖子的补锅工具:一个风箱,泥糊的炉窝,煤炭,一个熔铁罐(形状像土药罐,是耐火泥及其它材料做成的),一块覆盖手掌的毡垫,一块毡垫擦条,一些碎铸铁,一把铁钳,一个铁勺。

补锅操作:俏女人先将碎铸铁放入熔铁罐内置炭火上加热溶解。待铁水溶解后,黑胖子用一块黑而厚的毡垫覆盖左手,上面撒了一层石墨粉,然后右手持铁勺从熔铁罐里舀出一点通红的铁水,将铁水小心翼翼地倒在毡垫上,一粒豆大的铁水在毡垫上颤动着(我们紧张异常地盯着通红的铁水,心里直打颤,生怕铁水烧破毡垫灼伤黑胖子的手);黑胖子放下了勺子,左手迅速地往支好的锅底伸去——对准漏洞往上一顶,一洼金色的铁水迅速溢满漏洞,他右手拿毡条快速地擦抹铁水,使铁水与漏洞粘合。一时间锅内烟雾腾起,将黑胖子的脸遮住了。一个补丁完毕,又一个补丁接上……就这样有条不紊地操作,漏锅补好了。可是黑胖子浑身汗淌,衣裳浸湿了,但他顾不上擦汗,注意力集中在补锅上。俏女子拿起毛巾给他擦脸,并端起拳头大的紫砂茶壶,将壶把儿塞进他阔大嘴里,让他猛吸一气。“呃——”他打个嗝儿,向俏女人展露笑脸。“死样!”俏女人嗔怪地斜瞅他抿嘴笑了。补好锅,黑胖子拿起沙轮磨擦补疤,让其平整光滑,然后抹上一点油灰使之与原锅底色泽一样,看不出补疤。

黑胖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干着活计,补好一口锅,又补另一口锅。干累了,他点上一支烟,翘起二郎腿,嘴里哼着小调,靠着大青树抽烟、喝茶,得片时的安逸。

这时,二憨提着一口锅走过来。他嘴里念叨“补锅,补漏锅”地将锅递给黑胖子。黑胖子看看锅底烂了巴掌大的窟窿,对二憨,摆摆手说:“补不了。”二憨,却站着不动,嘴里直念叨“补锅,补漏锅!”黑胖子知道二憨是田老头的小儿子,脑筋有毛病,年三十的晚上跟他爹闹别扭用石头砸烂了锅……黑胖子跟二憨,讲不清楚,就拎起自家的锅说:“换。”“不换。补锅,补漏锅!”二憨念叨,盯着黑胖子。黑胖子遇上麻烦了。可是黑胖子还是接过二憨手中的锅,从碎铁堆里找出一块大的锅铁垫着窟窿用红铅笔画下样式,然后用铁钳沿线掰铁屑,掰好了,再用沙轮打磨样式边沿,使之与窟窿吻合,然后用铁水粘合缝隙,接着打磨、抹灰、试水,一丝不苟地做完补锅的整套程序。二憨,接过锅,流口水的嘴裂开,对着黑胖子憨笑。黑胖子挥挥手说,去吧。二憨接过锅顶头上,嘴里叫着:“补锅,补漏锅”走了。望着走去的二憨,黑胖子苦涩地摇摇头,又忙于手上的活计了。

太阳落山。黑胖子忙完了一天的活计,他的媳妇把饭做好了。在夕阳的照拂下,黑胖子眯缝着眼,吱儿抿上一口小酒,往嘴里丢几粒油煎花生,“嘎巴,嘎巴”嚼得脆香。此时的他完全沉浸在胃对食物的需求与味觉上的享受中。活计的苦累、心中的愁绪随酒菜香味飘走,消失得无影无踪,黑胖子一身舒坦。他见我们在摊子前玩耍,招手叫我们过来,每人上抓几粒油煎花生让我们吃。我们学他样“嘎巴,嘎巴”嚼得脆香,惹得他哈哈笑。。他媳妇却一把抱住我,在我脸上狂吻,要我叫她干娘,把一个沒有生育女人的母爱淋漓尽致地发泄在我身上。我惊恐地尖叫挣扎,而他俩口子却乐得哈哈大笑。

月弯弯。夜朦胧。小河流水哗啦啦。黑胖子赤身裸体站在水中擦抹身子,将劳累和肮脏一并洗去。他媳妇则蹲在河边搓洗衣裳。“哗”,黑胖子捧水向媳妇洒去。“哎哟,你个死胖子把我衣裳弄湿了,你赔,你赔!”俏女人扯起衣裳娇声娇气直嚷嚷。“哈,哈哈——”黑胖子乐在其中。他就是要消受这种打情骂俏的嗔怪而倍感舒服。这就是手艺人走四方的飘零生活,也是手艺人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人生写照。

“扑通,扑通!”躲在一旁偷看的我们,接二连三向河中丢石头,水花在黑胖子周围绽放。“好呀,小兔崽子们敢袭击我,看我怎样收拾你们!”黑胖子舀起一盆水向我们拨来。哄一声,我们撒腿就跑。边跑边喊“补锅,补漏锅!”地播撒快活……

“呼噜,呼噜……”大青树下,一块蓬布遮盖的“房子”里,发出闷雷般的打鼾声,黑胖子俩口子进入梦乡。夜深了。

黑胖子夫妇一连在我们村做了三天的补锅活计,补完了我们村的烂锅漏锅,第四天早上,夫妻俩挑担背箩沿路叫着:“补锅,补漏锅!”与村人告别转移别村去。母亲准备了二十个鸡蛋,一包红枣,一块红糖装袋子里,摆进黑胖子媳妇的背箩里,并跟她说了女人之间的体己话……黑胖子媳妇从怀里掏出一把长命锁对母亲说:“大姐,我这辈子怕不会有生育了,这把祖传的银长命锁就送给栓儿吧,让他没灾沒病健康成长!”黑胖子媳妇把长命锁给我挂脖子上。她亲亲我的脸蛋,说:“叫我一声干娘,我就知足了。”“快,快叫干娘!”母亲催促我。在母亲一再的催促下,我低着头,叫了她一声,“干娘。”“哎!”黑胖子媳妇高兴地应答,并又重重地亲了我几口,我红着脸害羞地跑开了。“唉,苦命人儿呀!”母亲望着走去的黑胖子夫妇叹息,眼睛潮湿了。

母亲和黑胖子媳妇是一个村子的人,还沾点亲呢。有一年,黑胖子补锅来到她们村,借住在俏女子家。黑胖子虽说是补锅的手艺人,但却是脚勤手快的小伙子,空闲时帮俏女子家挑水扫地的忙碌,像是干着自家的事儿一样上心。他的勤快换来俏女子家人的喜欢。但这种喜欢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融洽,不是那种打心眼里看得上的喜欢。在人们眼里,补锅手艺人是闯江湖的飘零人,一生游走四方,没有一个固定的家,遭风吹雨淋不说,生活还没有保障,饥一顿饱一餐的过日子,比叫花子强不到哪里去。

但世俗的嫌气,并不影响爱情花的开放。俏女子偏偏喜欢上了这个身材高大憨厚老实年青的补锅匠人。两人暗地下的相爱,以身相许,让俏女子怀上了孕。这个晴天霹雳在俏女子家里炸开……其结果是黑胖子被俏女子家人暴打一顿,俏女子被家人赶出了家门。俏女子跟随丈夫飘泊,一路的颠簸、疲累、伤心,致使俏女子流血早产婴儿夭折,并做了子宫的手术,由此不能再有生育……

“补锅,补漏锅!”我们一帮娃儿跟随着黑胖子夫妇,一路吆喝,将他们送出村。山路弯弯,弯没了他们的身影,弯没了渐行渐远的吆喝声……

几十年过去了,那瓮声瓮气的“补锅,补漏锅”的吆喝声逐渐地淡出人们的日常生活,补锅手艺人的身影也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中。生活的轨迹向前延伸,旧的均成为过去,积淀为历史。但回音永恒!那渐行渐近的“补锅,补漏锅”的吆喝声,时不时地穿越时空在我耳畔回想,撞开回忆之门,引发我美好的追忆;以释然我心中对补锅手艺人——黑胖子夫妇的怀念。

“补锅,补漏锅!”我站起身来,重温这吆喝声。但终因底气不足,声音没有黑胖子的响亮、浑厚,软弱无力。

作者简介:尹祖泽,男,白族,大理州作协会员。喜欢阅读写作,作品散见《中国民族报》《中国建设报》《中国劳动保障报》《云南日报》《民族时报》《春城晚报》《东南早报》《大理日报》《大理文化》《白族杂志》《大理时讯》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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