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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建平 | 《王世贞全集 · 前言》(三)

 liuhuirong 2023-04-06 发布于湖北

王世贞的儒释道思想学界关注不多,因通常人们以他是一位文学家、史学家,不以思想名于世,即使所写读经史子集及两藏文字,也不过是文史家眼光,在

形而上的观念层面难有建树。

这是一种想当然的陋识。事实上,王世贞所以能在文史领域 “标新领异”(陈继儒《读书后序》) , 赖于他思想上的深刻洞见和别成一家的思想观念

,称得上明代后期一位思想家。

王世贞未有专门的理论著述,主要观点集中于他读儒释道经典的笔记文字,语言洗练如金,眼光如炬,观点精光闪烁,“慧眼辨才与妙观詧智,皆事事

第一”(同上)。

三教之优劣短长,常一语见骨。且“鞭挞千古,掊击当代”(谈迁《国榷》卷二十),自《五经》《四书》至历代哲人,几无不指摘其得失。

世贞的思想底色是儒学。其家学渊源是《易》,“世世受《易》,前后踰二十人”(《周易辩疑序》),其父王忬“以《易》举进士”(《寿长兄藩幕静庵

先生偕龚夫人七十序(代家君)》)。

他自九岁始,先后师从于陆邦教、周道光、骆居敬、季德甫学《易经》,终以《易经》而中应天府乡试,晚年兴致尤甚。世贞对《易》推崇之至,认

“《易》之冠六经久矣”(《周易辩疑序》)。

他一生寻求《易》之真精神,对历代治《易》者只囿于一端而不得《易》之精髓,或“斤斤守其师说,历数十传而不变”的现象深不满。

世贞认《易》之真精神在于道——“天道”“地道”“人道”——以及随时变易之智。其一生最崇敬者当孔子。他接纳孔子内外兼修的人生观,强调“博

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不可缺”(《读中庸》)。

认定“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

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读大学》)。

于是“格物”其始,修身本,终于用——治国平天下。所以“致用”是世贞思想的终极目的,也是其检验评价一切思想、学术的尺度。

世贞主张“体用合一”,“见体不离用”,“见用不离体”(同上)。

就世贞一生的行径观之,其对父之孝,对兄妺之亲,对乡里之仁,对朋友之义,官之仁政,无不体现出他以儒学底色的思想特征。

然而,世贞是走在明代反思变革儒学思潮前沿的人。

《易经》

他受陈献章和王守仁影响,然并非江门、姚江两派。在厌弃宋代理学压抑人性、思辨失真、不利世功之弊端,寻求回复先秦原儒之精神方面,世贞与白沙、

阳明之学趋于一致。

世贞不同陈、王之学而特立独行之处有四。

其一,他对于孔孟及历代儒学的批评的大胆、犀利、深切,此前学者所不及,有利于后人重新认识儒学。

世贞从求实、求真、求用的观念出发,对于明代心学及历代儒学批评的大胆、犀利与深切,不仅为前后七子所不及,也有阳明与李贽所不及处。

阳明以心之良知准绳衡定是非,孔子也在被衡定的范围,“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阳明先生则言》

下)?

李贽从人人可以尧舜、人人可以成佛的观念出发,提出“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答耿中丞》)。 这皆是对孔子权威的 挑

战 。

然而他们未曾对孔子 、 孟子本人的弊端给予批评。世贞则指出孔子之 说 不利于用,其不及管子 , 更不及周公,思辨之精不及孟子。

夫子之道 “不能其国救败辱焉” (《读孔丛子》) ,“ 孟子圣之英者也,于辞无所不达意,于辨无所不破的, 其钩摘圣人之心神 ,辨论千古之学

术,精深痛切,有吾夫子之所未及 ” (江用世《史评小品》卷四)。

批评孟子治国之学囿于王道之一端, “夫子称治天下国家有九经,孟子之所谓王道者,子庶民之一经耳,而何以能使齐、梁之君幡然而从我也” (《读

中庸》) ,

辨理气之学不彻底, “至于辨理气之属,论君臣之际,未甚彻也” (《读家语》) , 对孔子的忠诚不及庄子之于老子(《读庄子一》) , 思虑之

精不及子思(《读中庸》) 。

世贞从是否“济于事”的观念出发,对孟子以后儒学多所批评。“治安之于事也,原道之于理也,孟氏之后无伍矣”(《札记内篇》)。

“由濂洛而前,其学博而觕,其诣浅,然其人材大,其就实。由濂洛而后,其学精而纯,其诣深,然其人材纤,其就虚”(同上)。

认宋儒不及汉儒。汉儒“援经以饰事”“于事济也”。宋儒“推事以就经”“于事不必济也”(《读白虎通》)。对宋代朱熹,特别是其《四书注》批评尤

深切,朱注《大学》“勇于表章而不精于订定”。

“今杂置『知止』及『物有本末』诸条于首章,以致知格物之解阙焉,而妄以腐庸之长语补之”,“何舛也”,“『致知在格物』之章何阙释乎”(《读大

学》)。

至于《中庸》,“第朱子解,则天下有大本而无达道矣。至于致中和,分天地位,万物育,又分戒惧谨独,支离割强,大失子思本意”(《读中庸》)。

《中庸》

世贞从实用性角度出发,批评明代道学走向虚妄,不仅于世无补,且失性理之学的根本。

“尊德性也,主静也,致良知也,随处体认天理也。 体仁也,其欲标名而自尊一也。 善用之皆可以成君子,不善用之皆可以成小人”(《札记内篇》 ) 。

事实上,世贞认不善用者多, “今之谈道 者 ,吾惑焉。有鲜于学而逃者,有拙于辞而逃者,有败于政而逃者,有骛于名而趣者,有縻于爵而趣者,欲

有所而趣者,是陋儒之粉饰而贪夫之渊薮也”(同上)。

王阳明也自 在世贞 批评之 列 ,或言其不知圣言之全,或批评其认知有不到位之处,或言其论理过于琐碎(《读魏志》《书王文成集后二》)。

同时在求真精神指导下,世贞同白沙、阳明、李贽一样,一心要恢复原儒真精神,不仅怀疑经书中有非夫子之言,而且更想做一次系统的剔除和完整的修

补:

夫三礼,《周礼》也、《仪礼》也、《曲礼》也。今废《周礼》《仪礼》不载,而厕之以《月令》《檀弓》《儒行》诸篇,抑何轻重失次也。

愚不揆,欲诠三礼,而删其歆、莽、褒、犹之傅会者《礼经》,尊《论语》而删其非夫子言者,采《孝经》《礼记》《中庸》《大学》《家语》之凡夫子言

而粹者,

别经,以配《礼》而六之。其非夫子言而稍粹者,如《鲁论》、门人、《檀弓》诸家合《传》,与《孟子》翼经而两之。未敢也,聊识于此。(《读家语》)

世贞重新编辑的“四经”(新《礼经》、新《论语》、《传》、《孟子》)是将先秦儒家经典中删除“非夫子言者”与“传会者”,补遗失者,重新编纂的

结果,基本精神是去僞存真和补缺,可惜并未能付诸实施,也不可能付诸实施。

王世贞手迹

其二,王世贞从情欲为人性之本的观念出发,反对以理灭欲和以欲灭理,主张情即理,理即治的情、理、治合一说,成万历中期后至清初思想的主流。

王世贞赞同性恶说,肯定情欲是人的自然本性,认同荀子的“生而有之”的自然人性说和“天人相分”的自然观。

认人的本性情欲、自私。“夫父子生于欲者也,君臣生于利者也,奈之何其逆而销之也”(《札记内篇》)。

这与荀子“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荀子·不苟》)的观点相近。

荀子一反将天人格化和神化的“拟天”之说,认“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天论》)。

世贞认天地本“浑然一气而已”,“天地无心而任气,任气故不能无过”(《札记内篇》),任气有过岂可尽仁?遂对天地之仁说提出质疑。

天地仁乎?夫未有生而不死者,是生与杀相半也,而又加之以豺虎、兵盗、灾疫、斩刈之属,是杀胜常生也。

黄虞以来,非一代矣,桀何繁,舜何寡也,是乱常胜治也。尽诸衡生以奉纵生,是不仁物也。纵夷狄暴兵而血牙中原,是不仁人也。

(同上)

说天地“生杀相半”乃至“杀胜常生”,是“不仁物”、“不仁人”,所言更趋于真现象、真规律。正因探其真,故无视传统、权威,遂生成对“天人合

一”、“天人感应”思维传统的反思和挑战。

又王世贞认认识事物须溯其源,从根源上说起,依其本原,顺其本性,方可成理。

“天下之事未有不始于一,成于两,此乾坤自然之妙也。是故古之圣王独端其原,大其辅”(同上)。

人性之本是情欲,人之行事源于情欲,故人生之道与治世之道须以此基础,顺欲而成理,导欲化欲而成治。于是世贞将欲引向理与治。

火无体,物体,星然而发,燋宇宙,铄金石,欲最甚,怒次焉。夫犹火也,夫惟狂者以志成之,其秦始、汉武乎?夫惟圣者以道成之,其文王、太王乎?

(同上)

“欲”即“火”,不仅“星然而发”,自然而然,不仅“燋宇宙”“铄金石”,力量无穷,而且可以成就狂者、圣者,做出伟大的事业。

由此观之,世贞肯定情欲,并视之本源和动力。情欲乃人之本,懂人之本乃理之基,导欲化欲乃治之方,于是“欲即理”,情理一也,“理即治”,即主张

情理合一,合于用,合于治。

三苗之于舜也,其五帝之欲乎?鬼方之于高宗也,其三王之欲乎?昆夷之于文王也,其太甲、成王之欲乎?荆戎之于平王也,其后世中主之欲乎?上焉者化之,

欲即理,理即治。次焉克之,又次制之。

人至于死而万用尽矣,圣人以之昭节揭轨,垂万世焉。夫妇之间一情欲感耳,圣人以之立纲陈纪,配天地焉。

(同上)

在世贞看来,不只儒学之道以情欲基,老、庄之道与释氏之道也无不建立于情欲之上。

“夫人生有涯而欲无涯,以有涯之生而供无涯之欲,势不得不求之延年。以延年有尽,势不得不求之离生死”(同上)。

道家求“延年”,释氏求“离生死”,皆基于解决人生中无涯之情欲与有涯之生命间的矛盾。

需指出的是,王世贞承认人的情欲是人性之本、万事万理之源,但其目的是依此而实现人生的价值,达到国家理想政治的实现。

他与李贽等人强调人性本私、追求实现人性本真而达到个体精神快乐的目的有所不同。如李贽倡童心,认童心才是真心,真心方真人,一切皆真,方可写出

天下之至文。

失却童心,则失却真人,一切皆假。而童心丢失于随年龄增长而与日俱增的“闻见道理”中。

王世贞则认年龄日长而闻见道理日多,童心随之而失是自然之势,也是自然之理。对闻见道理“因时而节之”,存其童心,而非返回至婴儿之心,所谓“天

地之始浑乎?国之始璞乎?人之始婴儿乎?婴之渐而童也,势也,亦理也,因时而节之。存始可也,反始则谬”(同上)。

王世贞与李贽肯定童心以求心真、人真的观点是一致的,然又有细微差别。

一个要回到本原,返回婴儿之心,一个要存其本原,保存婴儿之心;一个要排斥“闻见道理”,一个要节制“闻见道理”;一个要以情抗理,一个要情理合一。

比较二说,世贞更重顺势,更切实际。更有利于人们解决好个人的情欲与社会、国家利益的关系。

这种情欲归于理和治的情理合一思想,被晚明直至清初的学术界广泛接受。

《焚书· 续焚书》封面

其三,世贞在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发展潮流中,既倡三教归释,推进“四无”之教的释化进程,又在即心即佛、即心即道、即心即用中强调三教归于用。

其用之范围超越阳明善恶之藩篱,扩大于修心养性养生及人情事理之中,即纠正释家走向一味虚寂,克服阳明之学“有无”说的自身矛盾,推进了明代后期

心学的发展,又开啓清初三教合一归于用的风气。

世贞主张三教合一,却以三教既不合于儒,也不合于道,而是合于心,所谓即心即道,即心即佛。

较早将心与佛联系在一起的当惠能,“自心归依自性,是归依真佛”(《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忏悔品第六》)。

然惠能的自性是清浄之心,沾染尘缘便变染心,于是出现浄心、染心的二分法。

而马祖道一则主张心佛合一,“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此心即是佛心”(道原《景德传灯録》卷六),又认“平常心是道”,“无造作,无是

非”,“无凡无圣”(道原《景德传灯録》卷二十八)。

世贞承继慧能与马道祖一的心性论,认心有浄、染之分,有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之别,又以马祖道一的平常心来破除浄心与染心之惑。

认为“马大师所云即心即佛,是单刀直入法,又六祖云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亦此意也”(《与周生》)。世贞进而提出自己“妙明真心”的

心性观。

妙明真心与妄心本无有二,悟则真,迷则幻,知色即是空,则知空即是色,所以水冻冰,冰融水,若别求照心以破幻心,则又误也。

(《屠长卿》)

他认真空是万物的本性,自在万物之中,自在人心之中,不需外求,人们只需在平常心的状态便可自得,故平常心即道。

“当忧则忧,当劳则劳……只以应尽之分处之便是大道。举手动足、着衣吃饭本无深理,只于此不涉攀缘思想,亦道也”(《徐孟孺》)。

然“空”非一切皆空,本性之空不能代替现实之有。他反对空诸所有的“顽空”,“若本无所有,何以空?然却自有不空者在,故名真空,不然则顽空也”

(同上)。

空在有中,在着衣吃饭的日常生活之中。世贞这一思想是其未走入佛家之虚寂的原因之一。

世贞所谓“心”,包括向内与向外两个层次,向内即体即悟,是对人与万物的体悟、认知,主张通过“自悟”“顿悟”而达到“无”“空”的最高境界,从

而贯通、悟透三家学说。向外即向个体之外芸芸衆生的社会,即“用”即“有”。

而打通内之“空”与外之“有”的联系,即“空无乃大用”,“其体至虚,而不无其用”(《书道德经后》),达到了当时对三教认知甚通透的境界。

即心而能即佛的前提在一悟字,悟得彻即佛。王世贞对悟有自己妙得,他不赞赏渐悟,而主张顿悟,以渐悟不一定能彻悟。

秀法师与六祖慧能悟道便是例子,“秀法师但不合得衣鉢耳,黄梅示学人,何尝一日废拂试,正谓拂试不透,无繇窥最上乘。……且秀法师以识字失之,六祖

以不识字得之”(《屠长卿》)。

世贞主张顿悟有两种,即解悟、自悟。自悟是自身直接悟透,而解悟乃是对别人理解的悟透。

世贞认“解悟非悟也”(《读坛经一》),即解悟非自悟。而六祖惠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惠能《坛经》“行由第一”),方是自悟,自悟方

可成佛。 然如何方能自悟 ? 则需 “无心”“当空”。

“如来三十二相,皆从无相得。无相庄严,皆由无心作。心静神凝,自然之理,然后可以当空”(《昙阳大师传》)。

无我无心,至于万相皆空之心境是自悟的前提,其所悟乃悟“万象皆空”。

依昙阳子之说,即心即道之心尚不单是空与无,而是超越有无的真空,“道包天地,离有无,不出澹之一字”(同上)。对此,世贞心知肚明:

此《统纪》则宋僧法槃别立教宗,以《法华》经,天台统,止观门,曰“三谛”。

所谓中谛者,统一切法;真谛者,泯一切法;俗谛者,立一切法。此一秘之藏不显,盖三惑覆之,于是立“三观”,以破“三惑”。

曰“空观”者,破见思惑,证一切智,成般若德;“假观”者,破尘沙惑,证道种智,成解脱德;“中观”者,破无明惑,证一切种智,成法身德。

大抵其义竖于龙树,演于南岳,思而备于天台。智者自达磨西来之后,一洗而空之,直截简易,最高明之士所倾信。

(《书佛祖统纪后》)

依王世贞所识,其三家归一,归于释,且达到超越有无的境界。

其所走之路是沿着王阳明“四句教”、王畿“四无说”一脉发展下来的,且比王阳明走得更远,与王畿、王艮、李贽等一同推进了明代心学的禅宗化发展。

事实上,王世贞并未按其预设的道路走得那么远,他的自悟说及其自悟的程度到底如何,自有后人评说。在心的内世界,王世贞以悟得佛学之理达到无我、

空万物的认知境界。而在外世界,却并不想走到佛家超然于世外的虚寂地步。

他受王阳明“体用同源”说的影响,由“体空”走向了另一方面“用有”。王阳明认“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要尽絶事

物,把心看作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重修山阴县学记》)。

或许正因如此,王阳明的四言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善去恶,是格物”的后三句走向了“善去恶”的“用”。

而如何由心“无善无恶”之本而走向“有善有恶”之用的问题,一直成阳明心学的一大龃龉处。

既然心之本体空无,其用又怎变实有,这似乎在逻辑上讲不通。本体即心之内,心之内若童心,无善无恶。

心之用则面对外世界,外世界则有善有恶,而心需分辨其善恶,故有。

王阳明四句教最终囿于“善恶”之牢笼,未能走出三教归儒的圈子。

王世贞不受三教之束缚,其本于佛教的真空,固守“无相无心”之无,其所求之用,非儒家一家的治世之用,也有养性养生守神之用。

而养性守神乃用之大者,所谓“其体至虚,而不无其用”(《书道德经后》),“夫道者,知学絶学,善用无”(《昙阳大师传》)是也。

如是,世贞改阳明四句教,强调体用同源,既融佛禅于三教,使三教归禅,推促阳明心学的佛学化进程,又坚守体用同理,强调即心即佛,即心即道,即心

即用,使三教合一合于用,阻抑了其走向纯释禅的虚寂,而导之以有利于人生、有利于养性修身、有利于治平之用的通贯之路。

纵观王世贞一生对于朝政历史人物与文化典籍的评价,其一以贯之的标准乃是“体用”之功:

大抵所谓大人者,德位兼备之大人。而所谓学者,治国平天下之学。故于“格物”一章,遽及于无讼之本,以见体不离用;“平天下”之章,絶不及国,而

惟致辨于忠信、骄泰之得失,以见用不离体。而中以修身贯之,见大本之所在,而后可以言学。(《读大学》)

圣人之言远如天,愚以近于地也。贤人之言近如地,乃时时远于天。凡圣人之言,未有不可践者也。(《札记内篇》)

今二氏之所以渐衰,非其说之衰,亦以取验少也。

(同上)

再者,王世贞主张三教合一归之于用,而“用”终归之于“情”——合乎人情、方便人情。他常用是否合乎人情、便于人情作评价的标准之一。

凡天下之术有可久者,必其便人情者也。墨氏利天下,摩顶放踵而之,恡者不自便也。杨子拔一毛而利天下而不,贪者不之便也。

此皆非人情,是故不待辟而自废。如便者,虽至今存可也。吾窃以夫子而下,顔氏子醇乎?醇哉。

曾子、子思盖庶几焉。荀子大疵而小醇者也,杨子醇与疵俱小者也,孟子大醇而小疵者也。

孟子之醇非诸贤之所能醇也。孟子之疵者,犹之乎诸贤之疵也。

(《读孟子》)

由体用而归之于人情,一切用的目的皆在于合乎人情。世贞在《昙阳大师传》中很注重叙述其师对人情事理的态度,发现昙阳子“其持论恒依伦物,尤能察

人情,识常变”,并以人之情理传道,“人道修身,圣道修神,神在身中,以有情运用,以用情不用修持,凡好名好事,交际往来,分别是非,一切种种,总持

善趣,亦属尘缘”。

而王世贞一生从不肯弃笔砚的人情债,也正是因“以有情运用”、“一切种种,总持善趣”所致。

这一人情论是王世贞思想的一大亮点,与其情欲道之源的观点不无关系。

《王世贞全集》书脊

其四,王世贞的思想不仅表现在“知”,也表现于“行”,即行中体现的精神气质与品格,从知行关系可以进一步发现其思想更内在的本质内涵,能更全面

了解作文坛领袖的他对于当世与后世的影响。

王世贞刚正不阿,不曲事权贵。不肯拜夏言师;敢从陆炳家中逮系藏匿要犯阎某;得罪东厂太监而蒙冤的县令昭雪;

严嵩的政敌杨继盛送汤药,杨继盛夫人代书讼状,杨继盛收尸并买棺敛葬。严嵩倒台后,与几任内阁首辅保持距离,与高拱道不同不相谋,避嫌于有恩于己

的徐阶,有意疏远同年进士张居正。

所谓“不从权贵乞功名”(《董侍郎》)。

王世贞不屈权贵,却亲民下士,爱亲义友,德被文坛,泽及乡里,是学界厚道的长者。

他对父至孝,对兄妺至亲,对友情深。父伸冤昭雪,四处奔走,以恨伴眠,以泪洗面,几近其后半生。

朋友李攀龙、徐中行等人离世,每念及“辄神尽”(《悲七子篇》序)。晚年因悲伤过度,患眼疾不能观书,更得一怪病——“号癖”,每遇大悲痛事,头

昏昏然,非大号三日不能清醒。

世贞是位爱民如子的清官好官。任职地方,每逢旱灾水患或饥荒,乐于民请命,数次带头捐俸买粮,或上疏裁减衙门机构、削减行政开支,以解民于倒悬,

民多感念其德。

在乡里也惠施于乡民,其祖父购置义田四千亩,专赡养族中穷困者,世贞又增置良沃田亩,惠及人益衆。人若有难,他“往往援手散施,咄嗟而尽”(王锡

爵《太子少保刑部尚书凤洲王公世贞神道碑》)。

世贞善交好客,无论当地文人义士还是远来的四方名流,也无论风雪严寒,抑或清晨夜半,凡来扣门者,无不接纳。世贞“尤好以文字奖掖人”(陈继儒

《太王元美先生墓志铭》),提携后进。

李贽云“但知其气笼百代,意不可一世,而不知其奖护后进,衣食寒士,惓惓如自己出”(《尚书王公》)。

由此观之,世贞“行”与“知”相合,体现出儒者风范、老庄境界与佛禅智慧,其品行、胸怀、眼界不失明代士大夫的佼佼者。

总之,王世贞是前代思想的通览者、批评者,明代思想的探索者。虽不及阳明独创致良知说和李贽的人性之啓蒙,然而,世贞在明代思想史上有他人所不及

的独特价值。

他对于孔孟及历代儒学批评的大胆、犀利、深切,有利于后人重新认识儒学。他赞同性恶说,肯定情欲是人成王成圣的动力,并由此主张将情欲引向理与

治,提出“欲即理”的欲理合一说。

他在儒释道合流过程中,既倡三家归释,推进“四无”之教的释化进程,又在即心即佛,即心即道中强调三家归于用。

其用之范围超越阳明善恶的藩篱,扩大于修心养性、人情事理之中,即纠正释家走向一味虚寂,克服阳明之学“有无”说的自身矛盾,推进了明代后期心学

的发展,又开啓清初三教合一归于用的风气之先。

代表了明末清初汉族士人思想发展的基本方向:由反思走向自觉,由古学心学走向经世致用的实学。

而其精神气质、人德品格与其思想一同影响明末文坛和吴中一批文人,成那个时代思想领域颇具影响力的人物。

(未完待續)

本文作者 许建平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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