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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长篇小说连载」王平安|西岐镇之七:郑小秋的命运转折

 谭文峰sdqtneyj 2023-04-07 发布于山西

作家新干线

西岐镇之七:郑小秋的命运转折

郑小秋的命运转折

郑小秋他妈听到那日他在窑上经历了那炼狱般的生死考验,她老人家当下就要找大闯叔辞工不干了,郑小秋却平静而坚决地拦住了她,在家里睡了一觉,吃饱喝足,就又上窑上去了……

他一天也没有耽误地在窑上上班下班,那窑砖烧炼满日,便暂告一段落,歇息几天,就到饮窑出砖的日子了,也就是在窑顶上圩围出像浇地一般的畦状水池,一桶一桶地往里倒水,直浇得窑顶上水汪汪、亮晶晶地一片,看起来深不可测的像泊湖,实际上也就是浅浅地二指深的一滩水,郑小秋被指派到窑顶上扳轱辘一罐一罐地从井里往窑顶注水,那烧窑师傅则像个细心的澡塘子里的管理员,一会儿跑到下边,一会儿又窜到上边,他不时地根据下边窑温的变化程度,不时在用手试着水畦里的温度,煞有介事地指挥着郑小秋调节增减……

郑小秋认真地聆听师傅的指令,他想让师傅告诉他往水畦里倒水的规律,往后就不用他再这么辛苦地跑上颠下了,师傅却不睬他,仍是一个劲儿地上下折腾……

比他早来几天的师兄对他说,你别那么不知高低了吧,饮窑技术,浇水多少是师傅的绝技手艺,那是靠感觉来决定增减,轻易不传人的,怎能就那么平白无故地告诉你,那几日师傅脚不沾地地上下奔忙,决定着那窑青砖的质量成色,弄不好出一窑红红货,那就彻底地玩完了,郑小秋仔细地验看过,其实那砖看起来颜色不一样,质地实际上差不多,敲打起来也是钢钢地响,硬度一点儿也不差,现在盖楼房的还讲究个红砖绿瓦呢,可那时候我们这地方的讲究不一样,老百姓就喜欢个闪着蓝光的青砖,红红砖没人要,那是烧窑师傅的大忌,本事不佳,要在旧社会,烧出一窑红红货,不用东家张口,那烧窑师傅便会自己嫌丢人,连工钱也白不提黑不语,悄悄地卷了铺盖,溜之大吉……

直到又一个七天过后,那砖窑压宝一般地揭密了,拆开封窑的出口,一股子热气腾沁心肺,眼前蓝瓦瓦一片,抽出两块青砖一对打,“咣咣”地金属声叮砀作响,肯定能卖个好价钱,那烧窑师傅才会心地笑了……

接下来师傅就点起了烟袋锅,徒儿们出窑的苦日子就要到了,他们一个一个地背起了那沉重的砖架子,那出窑背砖的活儿既苦力又危险,开窑后的窑口温度至少在五十度上下,背砖的苦役们都穿起了叫化子一般的破衣烂衫,汗流不止的脊梁上垫一块脏不拉几的破褥子,褥子的上边是一个特制的木架子,里边的出窑工往架子上码好那滚热的青砖,老窑工用一根结实的背带,进来看也不看地用背带勾勒住砖垛最下边的两块砖角儿,背起来健步如飞地走了,初学者则要掂量半天,看准了,挂稳了,来来回回地掂对好才敢小心翼翼地往肩上背,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尽管肩上有那块小褥子垫着,可用不了几个来回,那背上挨砖的那一块,便生冷生冷地疼,脊梁骨那块儿便是红红地见血不流,用不了多久,那红的地方便出现了煞煞地白,那是肉里边的骨头亮出来了,只有等这沁骨的疼过去了,骨外的肉重新长出来了,这功夫才算练出来了……

     

郑小秋在窑上的日子慢慢地过顺了的时候,亲妈家的大哥郑大春从学校里回来了,他在邻村的一个小学当校长,他说是上头的政策让老师们都回到各人的村里去教学,差不多点儿的村里都要办七年制学校,也就是过去的小学六年改为五年、初中三年改为二年,拢总七年中学毕业,他回村里来就是要办西岐的七年制学校……

西岐本来就是个大村子,原先是六年制的高级小学校,现在改为七年制,大春哥说,虽然只增加了一个级,但初中课程就不能按小学的教学额度来要求了,原先教五、六年级的教师就向上靠一级,带成了初中生,留下的一到五年级的老师就靠从村里的初高中毕业生中选拔任用了,当年的这一类人叫民办老师,到学校教课,挣的是队里的工分,每月由公社联校根据每个教员的工令年限,拨发给一定的民办补助,六元到十几元不等,这差事看起来比去村卫生所、去县上城里招工或是去公社的社办企业上班还要在上。

大春哥说了想让小秋去当民办教师,他是派回来做西岐校长的,选拔民办教师的事由他提名,大队领导研究通过就行了……

郑小秋心里一阵儿激荡,说是愿到窑上去烧窑,那是他心头积愤的一种气赌和发泄,真的到了有点儿希望的时候,他还是想到文明一点的地方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过去在西岐无数次的机会中,也不是因为他郑小秋无能耐,而是朝里无人难搭话,大队领导里无人荐举,甚好事儿也轮不到他,现在本家哥哥回村里当校长,自然是能拿着一定的事,上大队干部会上研究讨论的名单是他提出来的,那就占了先机,如此这般郑小秋当民办教师的事就有了几成希望……

但他想到自己只有初中一个学期没上到头的学历,有人要追究起这事来,怕是要给哥找麻烦,可他看到哥哥很有把握的样子,就又燃起了几分理想,但这事儿没定下来之前,心里仍一直是七上八下的忐忑着……

郑小秋回想起自己回到村里二年来的劳动生活历程,根据自己的表现和大队领导对他的看法和印象,他的确对能否当得上民办教师这差事没有多大把握。他一直耽心的是家驹叔那道关,自从公社和李大海闹了那以后,他就一直怀疑家驹叔心里疾恨了他,这民办老师研究会上,他要有个不同看法的话,那可就一切都付之东流了呀,哥是校长,可他是书记,校长也得在书记领导之下呀!

在郑小秋心里,自家驹叔把他的外甥、女婿、亲戚一应安排过后,关家驹在郑小秋心目中高大的共产党员的光辉形像顿时塌陷,原先对村支书那一点敬义和钦佩便一扫而光,他一下子就感到了这人情冰冷,世态炎凉,郑小秋一下子跳到历尽沧桑“看破红尘”的思维程式里,他老革命似地,一下子明白了,这世上的事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村里城里都一样,天下乌雅一般黑,朝里有人好做官,不要说他老子是支部书记,就是当个生产队长之类的小人物,也不至于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跟着人家陪榜丢人,一次又一次地眼热地看着人家一个个地荣光耀祖地走上了工作岗位,端上了铁饭碗……

这回堂哥当了校长,他还是觉得心里没有数,校长毕竟和队长支书们不一样,他们是实实在在地掌着村里的大权,而校长则是另一回事了。他对哥哥所说的当民办教师的事,并没有抱多大的希冀,他一次又一次放电影似地回忆起他去关家驹家里送礼、哀求他入伍、和大海一起在公社与他们对峙、甚至是群众专政其间李大海曾和他商议过攻击、诬陷他为走资派,揪出来让群众专政的顾虑,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知道那一切一切的来龙去脉,也不清楚家驹叔心底里究竟对他是一个甚印像,他不知道他对他们过往的那些致他于绝境的举动是否察觉,一想到他仍是村里的一把手,他说话在西岐村一言九鼎时,就觉得恐怕是凶多吉少,要印像好,那当兵时、县上招工时,地区招司机时、大队卫生所招人时,能不想到他这个有志青年,最叫他可怕的是,还有大闯叔这个政治队长在那儿挡着,大队开会研究人事时可是有各队队长在场的,队长对他属下的肯定或否定可是有一定权威份量的,他派他值了一夜的班,就弄死他家的老母猪,大闯叔嘴上不说,心里能不记?更叫郑小秋担心的是,他那个投递到县政工组齐副组长那儿又返回来的装着自己创作的样板戏剧本的大纸袋子,是关家驹让大闯叔亲自交还给母亲,并让她加强教育、挽救儿子的事实,郑小秋不寒而栗,这民办教师的选拔任用,怕是村里的知识青年用完了也轮不到他郑小秋……

郑小秋没有向哥哥明说,行不行让哥哥试试吧,行了更好,不行了也没有啥,他郑小秋在西岐村啥丢人事没经见过……

他仍按部就班地在窑上上工,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他有时甚至觉得眼下的这差事其实挺不错的,心气旺的时候,他竟然极目远眺,心境明清……

而此时却莫名其妙地萌生出一种油然而至的沉重,自己一生下来,就处在这西岐一个地势很低的凹地里,像长在凹底的一棵无人知晓的小草,他不像人家那些长在高处的娇贵花卉,有人扶、有人看、有人照管着,他是任风吹,任人踩,能长就长一阵儿,踩倒了,再慢慢地恢复元气,甭指望着谁人帮衬,没人踩就算运气了,长到那儿算那儿,就这么认命吧,这人到世上,没多少欲望,就少却了许多的烦恼,他和窑上的师傅师哥们正处得有点儿感情了呢,自己的天行运道怎么样,自己心里有数,反正就这样了,在那儿不是个干,在那儿不是下苦,那儿的黄土不埋人?

窑上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过,郑小秋去给亲妈送饼子的时候,大春哥对他说,去学校教学的事大队开会研究定下来了,过几天开学的时候你就到学校去上课,到时候村里会有人通知你……

郑小秋心头一颤,哥这个校长能干哪,竟然把一个初中只读了两个月,在村里领导跟前没什么好印象的赖小子提携起来了,把一件本来没什么指望的事办成了,他高兴极了,却装着无所谓的样子问哥,我当上民办教师啦,我能去学校教学了………

哥哥对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郑小秋把给亲妈的饼子放在桌上说,亲妈,你趁热吃吧,往后我不去窑上了,你就吃不上这种窑顶烤出来的大饼子了……

亲妈拉了他的手说,好娃哩,你到了那儿就好好地干,去书房总比我娃在窑房给人家下苦好得多!

郑小秋含着泪点了点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小小年纪,已经体味到“朝里”无人的艰辛,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容易……

郑小秋回到家,就给妈说这件事,妈说她早听春哥说了,你春哥也算是咱郑家能在村里桌面上和人谈高论低的人物了,这一回去学校当老师的要五六个呢,那关支书也排了关家的许多人,一多半都是支书定的,按说村里的校长是在村支书领导之下的,可你春哥是公家的校长,那关支书便让他几分,郑小秋明白自己是做为大队头头们平衡权力的一个筹码才提上去的……

郑小秋去窑上向一块儿干了将近半年的兄弟们告别,大伙儿都对他流露出一种羡慕又忌妒的心情,恋恋不舍地心里升腾起一种凄凉怜悯的感觉,弄得郑小秋都不想离开这地方了,想来也怪,当初他要死要活地来窑上干苦力,是他郑小秋走在人生的叉道上碰得头破血流之时,带着一种就这“一吊子”的消极思想情绪。如今要走了,却像他郑小秋中了壮元、逃离苦海似的。

后来的后来,谢师傅对他说,娃儿,咱这窑场就是一个被世人瞧不起的下苦行当,你去学校当老师,是去教圣贤书,是千年古代传下来的人上人的差事,是村里的头头提拔重用呢,你年纪还小,正是人向上走的时候,一定不敢说不想去的话,谁想到这窑场来下苦!有这么个茬口不容易呢,你娃儿就别三心二意了,人到世上个不是碰到这好机会就抓住了时机赶紧去……

郑小秋这才明白同伴在艳羡他,能当先生为什么还要当这个苦力呢?师傅对他说的是一番实心话!

其实,郑小秋从来就没有丢弃过他的作家梦,不管村里的头头怎么对待他,村里的人怎么看他,他老是觉得自己是一个难得的人物,他好几回觉得自己来窑上干完全是为了当作家的一种铺垫,一种体验,想到这儿,他就又觉得自己很高大,很自豪……

由于想当作家,郑小秋就把能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一星半点的文字当作最大的荣耀,怕是在县里的小报上,公社的简报上,郑小秋都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成就感……

他收拾好自己的日用文具,跟着关键时候拽了他一把的春哥走进了西岐那所神圣的学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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